一墙之隔的地方,始终有人透过一个小孔观测着殿中人的一言一行。
此刻只见雪灵染身前有一枚泛着蓝光的封印被打开来,虚浮地投影在半空中。这封印之中上有飞鸟比翼成双、遨游云天;下有游鱼比目为伴、翻腾碧海,本是一派祥和之境。
渐渐的封印中的意象变得扭曲而狰狞起来,仿佛被人一手抹乱的沙盘,给人刻意去毁掉的宁静,逐渐变得暴躁不安起来。封印宛如有生命般不断地抵抗,不断地挣扎起来,一而再地企图去摆脱外力的撕扯和破坏。
雪灵染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水往下掉,脸色苍白如纸,呼吸亦逐渐地仓促起来。他紧皱着眉头,眼睫低垂,此刻看不清眼中的神色,只张开双唇却没有喊声,却无端地让人感到无穷无尽的痛意散播在空气中,随着他仿佛游鱼濒临脱水般的呼吸声,不断地感受到密密麻麻针扎般的痛感正在他的体内四处凌虐,针扎般刺在他的血肉里,脆弱的经脉处。
痛苦到极处的人,眼睑通红,宛如一抹皑雪里的飞红。高挺的鼻梁却宛如悬崖峭壁矗立在坚冰之上般不可摧折。一如他的人,似乎是纵然身在受凌迟当中,亦不会显示出一丝软弱来,更不会哼吟一声。
凤纤影透过小孔看住殿内的情景,不禁蹙紧了眉头。她的眼里有着细细密密的疼惜,但除此外,竟有着更多的欢愉与渴慕。
一种扭曲的兴奋,在她的心里炸开,让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头皮发麻。目光一瞬不转地落在了雪灵染痛苦汗湿的脸上,她的呼吸也随之喘息起来,心头咚咚鼓舞,仿佛得了什么极乐的秘趣般。
那清瘦的身影在那难以忍受的痛苦中不停地颤栗,绝美的面容也控制不住般扭曲了起来。两眼渐渐聚满了水雾,瞳孔有一阵的失焦涣散,脆弱不由自主地布满了整个脸庞,眼中因极大的痛楚而急聚起来的泪水,再也含蕴不住,一串断珠般划过他的脸庞,沿着下颌,滴落在锁骨,洇在前襟衣上如冰凌上的雪花。
凤纤影按压不住一路窜上的心火,宛如有什么在她的体内炸裂了,使得她感受到前所未有如在云端的虚无与及欢愉。又什么有万千的麻痒散播在她的心中,使得她焦躁不安地不明所指,又似想为了什么而去蠢蠢欲动。
她喘着火热的气息,想要弃了那个窥探的小孔,却又是欲罢不能,仿佛身中奇毒般目不交睫地凝视着似乎近在咫尺的那个人的神情。她一贯清丽淡漠的脸庞变得陌生,而又似微带癫狂。
许是她的人生、她的感情,早就已经被人扭曲了。
她一贯以为自己是高贵的,并且冷傲的,爱一个人便能全心全意地爱上,没有一丝的私欲,没有一丝的缺陷。
但是,在此时凤纤影蓦然地惊觉了自己心底里的阴暗以及不可言说的喜悦,乃至令她莫名有些惊惶和颤栗的嗜血。
蓝色的封印终究在外力的摧折之下,缓慢地黯淡了下去。成双的飞鸟南北离散;比目的游鱼东奔西走,一切都在分崩离析,似乎整个世间都已在眼前崩塌了一般,郑重的盟誓因此而断开了彼此曾经密不可分的牵连,从此后各自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凑在墙洞旁鬼魅一般的瞳孔里印上的人眼眸失神,不断地用力呼吸,双唇迅速地褪去了血色,宛如蒙上了一层白霜。脸容白得似冰玉雕刻的般,丝毫不能触碰,而从他身上封印倒逆而散发出来的寒气,似能将他整个人,乃至整张卧榻都冰封在霜雪里头去。
一只白皙而骨节修长的手撑落在卧榻上,支撑着骤然失力的身体,殷红的血腥一点一点地滴在洁白的锦被上,宛如是雪地里飘零落下的红梅,艳丽而刺眼。人亦似无力再支撑,颈项软垂,低下了头颅,双目失去了清明,身后的墨发与云青锦衣随之如玉山倾倒,轻若浮云,落在榻上。
雪灵染身后的颜毕依然在坚持着将封印最后的一道灵决打散之后,才缓缓地收回了内劲。
未待他对人细察,殿门已遭人撞开。
颜毕蓦然回首,只见凤纤影的脸上似笼了寒冰,长驱直入,快步走至榻前,目光不离双目紧闭的雪灵染半分,急切问道:“怎么回事?”
颜毕喘了一口气,才回道:“封印解开了……”
“我不是问你这个……”凤纤影伸手去触碰雪灵染的手腕,只觉指尖如触冰凉,心神不定道:“我是问他怎会这样?”
颜毕一脸疲色地嘿嘿一笑,冷嘲道:“要解除封印就要受到反噬,自然也就这样了,你难道不知道?你既然想让我给他解开封印,就应该早料到会是这样的后果,是死了,是残了,那就该看他以后的运气了。不然……你以为‘鹣鲽之印’这么好解,如同儿戏,说结印就结印,说解印就解印,闹着玩一样吗?”
“……”凤纤影哑然了片刻,眸色不善地看着他。
颜毕笑了笑,眼中却无甚笑意,道:“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爹没有告诉过你?这‘鹣鲽之印’结得是生死相契;解得是半生劫缘,要将当初一心相付的诺言解开,自然是需要用后半生的性命和运气去换的。这‘鹣鲽之印’的誓约最为神圣不过,岂能容随便亵渎?”
凤纤影捏住雪灵染手腕的指尖紧了又紧,摸着那恍若无物的脉象,再听着他的这一番话,心中是又气又悔。气的是这“鹣鲽之印”的神圣相契被他用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悔的是自己没有彻底明白这解印所要付出的代价。
她是不知,那颜毕呢?
他明知会是如此,为何还要强行给雪灵染解开封印?为着什么?
“你就不顾念他的生死?”凤纤影不予置信试探道。
颜毕转眸一笑,看了她一眼,“我自然不会让他死,即便是残了,变成了废人,也总比死了的好。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顾念这些来给他解印?”他压了压低声音,质问道:“如果我不给他解了这个封印,或是他不肯解开这个封印,你们相必是想利用他来反制女帝,令她成为你们手中听话的棋子?那么他的死路只会比解开封印来得更快,不管女帝是因此受制,还是弃之不顾,你爹只会让我徒儿更加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凤纤影的眼眸微微地黯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心里竟是有些认同他的话。
颜毕眯了眯眼,又道:“若是那样的话,他只怕是想死也死不了。不管他的心里有没有女帝,都是一场折磨,一场劫难。如今,他身上的封印既解开了,又死不了,不是你更愿意看到的事情,和你更想要得到的结果?”
他举手点点昏睡中的雪灵染,又点点眼前的凤纤影,“至于以后能如何,那就要看你如何与你爹去周旋说情了。他没有了封印的牵制,如今也多了一份生死抉择的自由。你能不能留住他的人,能不能挽住他的心,小姑娘,就看你自己有多大的本事了。”
颜毕说着,不以为意地笑笑,看似有一份长辈对晚辈的提点与鼓励。
凤纤影有些诧异地看住他,心里一时分辨不清他的心思以及真假,目光冷冷的,带着一丝暗藏在深处不动声色的打量。
颜毕的眼睛里却明镜似的道:“老实与你说吧!我对人没有什么偏见,但对于徒弟是自然的护短,不管他从前在我这犯下了什么错,我能护着他一天就是一天。但他自己招的罪,惹的祸,我也不给他担着,该是什么命就是什么命,这事我看得开。如今,我在这里,就是想保住他一条性命。你爹深藏不露、深不可测,我也不想拿命和他硬拼,来个鱼死网破,那么也就这样折个中。你若想要保住他不残,不废,以后还能和你长长久久,那么你自己来想办法完成这事!”
他说完,伸手去把了把雪灵染的脉门,拉了一把锦被盖在他的身上,颇有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撒手掌柜的风范,朝着凤纤影不客气地吩咐道:“你有没有什么补血补气,救人性命的灵药,找点来给他吃吃。”
凤纤影一脸清淡,看不出喜怒,眼中却似有一点微光地瞪着他。
颜毕拍了拍自身上的衣衫,摊手无奈道:“你看我也没用,在进来之前给你们搜了一个空。我现下一穷二白的,不要说灵丹妙药,药到病除,就是连根针儿也没有,让我怎么救人?”
“晓得了。”凤纤影简短明了地应了他一句,转身又急匆匆地行去,望殿外走出。
颜毕的心思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虽不至于全盘接受,有一点她却是认同的。那就是父亲眼中的杀意,她绝不会错认了,父亲对雪灵染有杀心。一再对她为一个人痴迷而不满,从言语中的怒斥责备,再到情绪中流露出来的令人心惊的狠绝。她从不会怀疑父亲的狠心,与恨戾手段。他心中曾经那么深爱着先帝,却在爱意转为恨意之后,让先帝不管身前死后,皆不得安宁,他要让她生前犯下不可弥补的过错,后悔莫及,而至死后也要令她死不瞑目,不得好死超生!
让人不寒而栗的恨意以及偏执到了癫疯的手段,都让她心生惊悚。
也许,颜毕说得对,她也只是父亲手中复仇的一颗棋子,根本不可能对他要求什么,抗衡什么,不可能去指望那稀薄如薄冰一般的血缘亲情,更何况她身上流着的还有他所恨之人的鲜血。
如今父亲报复了所有凤家的人,唯有宽容了她。也许并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女儿,而是他需要一颗颠覆先帝遗命的棋子罢了。这也是为什么在父亲发难对付雪灵染之前,她要抢先找到颜毕,并让他解开了他身上可遭利用的"鹣鲽之印"的缘由。
只是没有料到会经受到这样的折磨——
但纵然是要遭受一些痛苦也是值得的!
不管是残了,废了,她都不在意,只要能与他长长久久的在一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