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的脸色会越来越苍白,血会越流越多,力气会渐渐枯竭。从方才在凤翎卫与暗卫的围困中,不断地有人隐藏在其中以内力攻击他就已经知道,有人不想让他活着。
或许更早的,在“青云殿”中,他就渐渐察觉出了危险的苗头。
雪灵染忍耐着身上越来越剧烈的疼痛,咬紧了牙,手上的刀不断地挥动,目光定然地看住了地上欲向他奔来的凤墨影。他心中大震,左手死死地抠住墙砖,指尖皆是血迹斑斑。他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是这般的惨烈。
幸好有北堂渺抓住了她,用剑护着她,不让她过来。
他心中放不下,但当时在庆功宴上被沈岳所击的内力尚未完全复原,身上受戒鞭的伤亦没有养好,方才又受到了袭击,此刻体内的内力不济,身体四肢,五脏六腑都已疼痛到了麻木。
雪灵染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松开的一瞬间,在城墙上一拍借力。他用尽了最后的全部力气,脚下踩踏着城墙,朝着城楼纵跃而上,无数的羽箭又朝他射来,漫天流矢,拉弦之声嗡响不绝。
凤墨影停下了争执,面容瞬间地凝固起来,失声叫道:“不要!阿染……”语言是如此的苍白无力,纵然是再惊心动魄也是如此的无可奈何。她惊恐地瞪圆了双眸,眼见着雪灵染翻上了城楼,身上背上的羽箭让人怵目惊心,青衣上的血红亦渐渐染出了大块大块的红云来。
雪灵染在城头上一面厮杀着;一面回首望了她一眼。
此刻,落霞已逝。
天光渐渐昏暗。
目中的人亦渐渐模糊,失去了鲜活的颜色。
凤墨影手脚冰冷,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似已凝固了。但仍然能感觉到城楼上的人回头看了她一眼,似有无数的话语要传达于她,落于她此刻空白一片的脑海。
然而眼神,又如何能穿越这样遥远的距离?
她的眼睛里猩红如血,似被无数的风沙侵袭过来,泪水频频不受控制地落下,泪落如雨,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栗不已。她不再说出任何有意义的话,只会吼叫,不停地大声吼叫,嘶声竭力地要朝着那在城墙上的人发出声音,又似要对这一场云谲波诡的毒计杀局发出质问。
为什么?
为什么就容不下她?
为什么就容不下他们?
没有人会回答她,也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她只有不停地挣扎着,不停地吼叫着。
让身边的北堂渺深深地蹙紧了双眉,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盘旋不停地道:疯了!要疯了吗?他听不下去,也忍不住了道:“别叫了!叫了他也听不见!你这样只会撕破喉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呵呵呵呵……嗬嗬嗬嗬嗬……”如受重刑;如负剧痛,几近癫狂的声音冲进了箭雨,仍然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凤墨影却似失去了意志般停不下来,腹腰曲折如受重压般弯了下去,发髻衣袂在箭风中飞乱,脑中一片空白以及混乱,似乎只有不停地吼叫,她才能将心脏里感受到的痛楚减轻一分,一点。她都已经承受不住了这样的煎熬,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么惨烈的痛苦。
即便是前生死亡之前也没有,那只是身体上的疼痛,怎么也比不上她此刻心中的痛苦。
这痛苦里还有冤屈、不甘、无奈、执著……
她挣扎,捶打,用尽所的招式,在此皆无济于事,只是增加了中箭的机会,鲜血不断地在这一身绛紫色的巨大的嘲讽般的锦衣华服上染开了一朵一朵的赤红牡丹。
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痛起来,似被撕裂了,却让她忽视了。直到一股鲜血冲了上来,从她的嘴里奔涌溢出,淋漓披沥,才让她稍稍缓了一下声音。目光死盯在墙头上,一瞬不眨,仿佛是一眨眼,她就要失去了什么,错过了什么。
尽管暮色四合,视野早已看不清晰。
与此同时,羽箭似无意落下;又似故意为之,越来越多地朝着她射来,落下如倾盘大雨。
北堂渺当即察觉了不对劲,手中的长剑越挥越急,不再与她说话。另一只手紧紧地攥拽着她,舞动的剑风将她护得密不透风,他边守边退,施展轻功,破窗倒飞入了一座角楼里头去。
与此同时,雪灵染放下了担忧,朝着城楼的另一面一冲而上。
凤墨影忽然挥动匕首将要去砍自己被北堂渺抓住的手臂。
北堂渺百忙之中,倏然察觉,悚然一惊。他左手松开,往她昏睡穴上一点,这两个动作连贯流畅,一气呵成,叫人猝不及防,漂亮至极。神智即将失去的瞬间,凤墨影眼中的雪灵染已经失去了踪影,她口中喃喃说道:“我会恨你的……”
破入角楼的那一瞬间,北堂渺将她接在了臂弯间,耳旁听着她的这一句话,心中蓦然起了一丝的异样。
他轻轻皱住了眉头,有些不解地望落凤墨影阖闭了眼睛的脸庞。他想不明白,明知如今这个局势大有问题,她为什么还要冲过去?更是想不明白,雪灵染在别人口中是包藏祸心的谋逆之人,她为何还想与他同生共死?这是一个帝王该做的事情、该有的感情吗?
“我会恨你的……”
这一句话,似一根刺般扎在了他的心上,竟能隐隐地察觉出疼痛来。
北堂渺惊觉,右手握剑的指节渐渐泛起了白色。
窗外的箭雨风声呼号叫嚣,北堂渺曲指于唇,旋即发出了一声穿云裂石般的长啸,无数的暗卫闻声即刻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朝着这边涌了过来,飞檐走壁,加入了战场。
睫毛一动,凤墨影恢复了知觉,悠悠地睁开眼睛来,心脏中的那一阵剧痛还没来得及缓过来。她几乎是同时一咕噜爬起了身来,一手撩开熟悉至极的锦绣纱幔,正准备下床,但当她一抬眸的瞬间,就不由自主地怔住了。
凤榻旁,被人搬过来一张黄花梨木太师椅。
椅子上正襟危坐着一个人,他看向她的眼眸里带着几许温柔、几许柔情,更多的却是忧虑。
“墨儿,你醒了?”
凤墨影几疑自己这是正在做梦,她忙双手去拍打自己的脸颊,啪啪直响。再看眼前的人,他云青色的衣裳上只有仙逸祥瑞的云纹,并没有半点鲜血所染的红色,简直就是一尘不染,完美无瑕。
他挑了挑眉,担忧地问道:“怎么了?”
“你……你……”她一时间惊讶地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有点语无伦次:“你是真的吗?为什么我感觉这么假?你……不是受伤了吗?你不是被箭戳了许多的窟窿吗?”
面前的人道:“我是真的,并不假。你也并非正在做梦。我确实是受伤了,不过已经包扎上药,药都是最好的,已经止住流血了。确实是被箭扎了许多的地方,现在浑身都疼,一动也不想动。但是我觉得你快醒了,还是在床边等着比较好!”
他说话一派的云淡风轻、从容自若,半点也没有看出此刻身上到处都是伤。
凤墨影脑中呆滞了半息,双手又改为抱着头,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个来回,才有气无力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我感觉我的脑子都快转不过来了?”
雪灵染一笑,温声道:“陛下,臣眼下向你坦白,句句属实。臣榻旁的那一盏灯并不是什么‘摄魂莲华’,它也没有摄取别人记忆的效用,就只是一盏用小伎俩燃烧出蓝色火焰的灯盏。这盏灯,臣已经当着三司大人们的面交了出去,并且让沈晨试练过,没有半点的异常,熄灭了上面的蓝色火光,甚至是已经砸烂了它,一点异常之处也没有。”
凤墨影怔住了,喃喃道:“那这一盏灯你为何一直放在榻旁?”
雪灵染眼里尽是笑意,低语道:“这不过是臣有意要让别人觉得它很奇特,要让别人来打探它的秘密罢了。当敌人以为抓住了臣的秘密,必然是要用尽一切办法来攀咬臣的。”
凤墨影脑子还是有些混乱,道:“那沈晨为何笃定那是‘摄魂莲华’,还说你气走了颜毕先生,甚至是……”
雪灵染目光清莹,道:“师尊的死讯不过是他们造的局,意图扰乱我心神罢了。而‘摄魂莲华’一事却是我向对方编造的局,想来他们觉得随便让一个人来揭发我都不合理,不能让人信服,便找来了沈晨。沈晨亦有私心,自然与他们一拍即合。”
凤墨影“哦”了一下,却没有出声,转眼又道:“那沐颜是否知情者?”
雪灵染道:“在陛下把那些证据送到他府上时,对方也找上了他,试图离间、拉拢。”
“他为何会信你?”凤墨影挑眉疑惑不解道。
雪灵染温笑道:“沐颜不想局势混乱,他也赞同编修书籍、广开国学之事,是以同意与臣同流合污了。”
凤墨影听着他的用词,不由微微一笑,才稍稍缓和了心上紧绷的情绪,又道:“北堂也是合谋者?”
雪灵染点头,道:“他手里有暗卫,没有他鼎力相助,抓不了人。”
“那你们最终钓到了什么大鱼?”凤墨影一瞥嘴角道,心中有些不忿,情敢她是被他们蒙蔽在鼓里的人。
雪灵染道:“镇国候世子兼凤翎卫副统领沈燃在东宫门楼意欲谋害陛下,当场被暗卫抓起来了。这事还得让几位大人一起审一审。”
“真的是他。”凤墨影也并不觉得意外,又关心道:“那你行刺之罪又如何冼脱?”
雪灵染一本正经道:“臣等获悉逆贼谋划,设计引之,有幸将其一举成擒。”
“他的计划是什么?”凤墨影压住心中的燥动问。
雪灵染心知肚明地看了她一眼,回道:“正如陛下所见,他用`摄魂莲华’一事指证臣心怀不轨,意欲谋反。若臣不反抗,必入天牢受审,陛下亦受牵连让人质疑真伪;若臣反抗,他早在凤翎卫安排了人夹击并将臣逼向东宫门城楼的埋伏中。埋伏已设,陛下若至,他便可趁乱行刺;若陛下不至,宫中他也已安排了死士欲对陛下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