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逐渐强烈起来的与外界沟通的需求与愿望,马尔科主体自我的完整性被完全破坏。
因为对外界他人所产生的特定反应的渴求,他在毫无觉察的情况下,逐渐向他人关注与目光的主体异化。
去迎合他们,获得他们的关注与认可,然后换得自己希望的结果,这就是这段时间他的行为逻辑与自我方向。
而可怕的是,在这种他人即地狱的转化过程中,其实根本都不存在一个“他人的目光”的参与。
那位梦境事务处学徒级工作人员只不过是通过马尔科的思维程序的数据滚动来推测他的需求。
出于对马尔科的尊重,斯宾格并不建议詹姆斯他们用图像视角监控马尔科的生活,而詹姆斯也并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而马尔科所听见的、看见的和他以为能接触到的出现在他面前与周围的其他人,其实从来都并不在他周围也无法关注到他的存在。
但这丝毫不妨碍他人即地狱这种环境的形成。
其实即便是现实世界中真切感受到他人地狱的个体,可能会存在他人态度的诱因,但实际的世界炼狱化转变中依旧发生于自我精神世界中。
对于他人的看法过于重视与在意,自我主体的丧失之后世界即地狱。
而如果同时选择性无视与忽视他人的善意,夸大他人的恶意,乃至将他人目光中正面的评价与善意都扭曲理解为恶意,那么世界必然即炼狱。
世界不如我们想象中好,但其实,也没有我们想象中糟糕。
因为希望与外界和他人进行交流以套取关于双贤城梦境系统的情报,马尔科开始在意他人对自己的态度与看法,尝试着去转变自己做社交这类他从幼时都未曾擅长过的事情。
他很努力,做得也足够出色,但我们都知道,在这种局面下他越努力做得越出色,随后承受的必然是越大的失落与失望。
这个过程中马尔科的心态上完成了从他人地狱中第一个阶段到第二个阶段的变化,从过分在意与在乎他人的注视、反应与态度,到了过分偏激的去理解他人的反应。
在反复的自我怀疑中,他将众人对他的视而不见,理解成一种因自我身份而产生的羞辱与侮辱。
这让他不时狂怒。
他未尝没有想到过众人不是无视他,而是根本看不见与听不见他发出的任何信息,他被隔绝在了这个斗室之内。
但就好像赌徒们未尝没有想过自己会输一样,那种可能对他而言是最坏的结果,所以他并不愿意相信。
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断付出的努力就如同他不停输出去的赌本,马尔科犹如一个红了眼的赌徒一般不停的下注。
他的情绪陷入了某种时刻折磨他的焦躁中,或者说某种程度上他早已遗忘了自己最初的动机,在巨大的不甘中逐渐的疯狂与偏执。
想要跟人交流,想要他人注意到自己,想要获取他人的回应……
他开始不再保持良好的仪态,不再只做友善的表达,不再只针对可以与他交谈的对象,甚至打开了窗针对楼下经过的所有人咆哮怒吼,只希望有人能注意到自己。
然而他毕竟是聪明的,就在这种时候,他不愿意去相信的那种可能出现在他的面前。
即使他在别人耳边怒吼,别人也毫无反应,这不可能仅仅是处于蔑视或歧视,只可能有一种反应,他们接收不到他给出的任何影响。
在最初的那一刹那他是有一些窃喜的,因为这让他被损伤了的自尊与自信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修补。
他那种不停对自我的怀疑与否定,暂时得到了缓解。
但他随即便跌入巨大的绝望与沮丧当中,那是种更为灰暗的情绪。
这其中或许有他失去碳基生命,从生物学意义上真正死亡的那一刻压抑至今的各种情绪。
也更有从年轻时起就压抑在心中的各种委屈。
他始终是骄傲的,所以从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表现自己的脆弱,连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软弱姿态。
他习惯以一种强硬冷漠的态度去表现自己的毫不在意。
但他生命中那些负面的情绪,却从未消失,不过是一直堆积和压抑在他心底。
但他之前始终是强大的,他用强大的意志力去压抑了自己所有倾诉与发泄的欲望,并将不愿意与任何人亲近的孤僻作为另一层防线去阻止自己如同女性一样的到处抱怨。
而这一刻,当那种拼尽全力也无法改变任何的无力感协同绝望与沮丧一同到来,仿佛生命中所有的委屈与怨恨在经过内心的发酵之后一起涌上心头。
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已经付出了如此多努力的事情,居然毫无实现的希望。
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明明拥有如此卓绝的才能,却只能困守于故纸堆中,只能用想象力与数据化的推演去实现自己统领军队的愿望。
他不甘心,不甘心那么强烈的心愿没有片刻实现的机会,他就荒谬的失去了自己的碳基生命与人类身份。
他不甘心,不甘心用生命作为代价终于像命运换得了一次统领军队的机会,却因为自己的疏忽和轻敌败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手中。
规模太小,影响太轻,也没有任何惊艳于人的发挥。
他的这场败仗居然都没有机会成为果核军史中一次经典的范例,他居然连一个合格的反面典型都没有机会去扮演。
他甚至能够想象到有人会嘲笑他果然不堪大用只会纸上谈兵。
由于嫉妒与刻薄他屡屡在点评军方同僚在各种战斗中指挥表现的恶毒,他们大概会毫不吝惜的在闻听这次事件之后尽数在与朋友的聊天中以轻佻的语气还于他的身上。
在这次之前,他即使不讨人喜欢,甚至是令人讨厌,但至少他们会对他的专业抱有一份敬意。
种种颅内脑补的尴尬让他羞愧难受到想将自己缩成一次一闪即逝的脉冲信号。
他宁愿自己从未存在于这个世间。
自制力与自控力在自我主体到他人主体之间转换的过程中的被削弱与消失,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他再次想到现在他居然只不过想让人看见他的表情,听见他的声音,意识到他的存在都已经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他像一个想尽了所有办法得不到糖果的孩子一样的崩溃着。
他其实一直是个孩子,无论他在自己从事的专业上表现得多么优秀多么拥有敏锐的感知与精准的判断以及睿智的思考。
如若不是孩子般的任性与单纯,他又怎会与整个世界既定的规则为敌,固执而不管不顾的以毫无军方背景的身份去谋求在军方领域的卓越?
这种局面甚至让他窃喜,他能想到无数神话中突破障碍的勇士,斩杀恶龙的英雄,他认为他自己正在并且可以扮演这样的角色。
如若不是如孩子般的无知且愚蠢,他怎会对他后面面临的那些毫无准备,在所有家人与朋友的劝说中固执的认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在一切并不如当初预计的状况时觉得委屈与自哀?
他对于困难从未有过清醒的认知,他始终是一个认为世界会随着自己愿望变化的孩子般的心智,即使遭遇了种种挫折,其实他也从未成长。
别高看那些取得了卓越成就的著名人物,他们的成功或许是因为机遇以及在某个方面足够特别与卓越的才能。
如马尔科这般,在他们擅长之外的领域,他们可能比你更笨拙。
所以,成功从来都不是智慧的代名词,别轻信任何所谓成功人士对你传授的经验,因为除了命运与上帝,很少人真正清楚自己成功的原因。
这也是大多数成功人士更容易迷信神佛的原因,他们知道自己在通往成功的路上走得有多侥幸,即使他们尽力塑造自己的成功是必然的大众印象。
成为一名名垂青史的智将或许是马尔科此生想要的第一块糖果,他虽然没有得到,却至少得到了军事理论研究方面的机会这块布丁的安慰。
他或许从未想到过,让他人注视到自己注意到自己这种简单的事情,居然成为了自己此生希望得到的第二块糖果。
然而,却连最简单基础的安慰都没有的,成为了不可能实现的事件。
失去自控力与自制力的马尔科在这一刻有嚎啕大哭的冲动,他清楚没有人能注视到与注意到自己的这种认知在一定程度上纵容了这种冲动。
唯一阻止这种情况出现的只有他长期以来自我评判惯性中残存的羞耻感。
他于是突然很想喝酒,于是一瓶酒就出现在了他自己的手边,马尔科不假思索的取了过来灌了自己一大口。
如果没有别的变化,此时的绝望或许对马尔科反而是好事。
颓废与沮丧一段时间之后,他迟早能从沮丧与委屈,哀怨与不甘的深渊中爬出来,重新恢复他自我主体的惯性思维模式,重新成为一个自我精神世界内洽的对外界无欲无求的个体,甚至比曾经的自己都更为坚定。
毕竟,对外界的任何索求都成为不可能,那么他只能从内在的自我与精神世界里寻求满足,这恰巧是他习惯且擅长的事情。
然而,在那瓶酒喝到一半的时候,马尔科突然惊坐而起遍体生寒。
马尔科有酗酒的习惯,因为这能帮助他平息内心的不甘而安稳的睡去,所以已经喝下的这半瓶酒带来的微醺并不能影响他思绪的敏锐与清醒。
马尔科突然意识到的是,在他诞生想喝酒这个念头之前,他手边并不存在这样一瓶酒。
甚至以他的严谨,在进入这个房间后以他的战略观察眼光,他清楚收集了这间斗室内全部物品与资源的状况。
整个房间内都不存在酒这样的东西,更别说此刻存在于他手边的酒瓶与他端在手中的酒杯。
在感受到自己无法对他人施加任何影响之后,他再次感受到了他人的目光。
也就是说,斯宾格尽量满足马尔科所有需求的指令,无比适时的传达到了那位学徒级梦境事务处工作人员那里,他也足够及时的做出了反应。
及时到马尔科放下对外界索取的念头无缝链接。
死过一次的人,更怕死,因为他们了解死亡的恐怖。
对马尔科来说,则是他刚认为自己从他人的地狱中爬出来,却发现自己堕入了更深层的地狱。
他不可能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注视和眼光以及看法,因为他刚经历那种被他人忽视与无视的不甘,仍旧有惯性存在。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注视与关注,或者说他意识到自己一直拥有那种自己苛求的注视与关注,但却绝对不是他想要的形式。
因为那种注视与关注能穿透他的任何伪装,甚至能穿透他的任何克制与压抑,直接进入他最原始的欲求。
对于马尔科的折磨与羞辱在于,他不止需要面对自己最不想面对与承认的欲望与需求,甚至很清醒的了解与知道至少有另一个人同样清楚他的这些不希望被任何人发现的欲望与需求。
伪装无用,扮演无用,自我克制无用,自我压抑也没有丝毫的作用,因为对方能看进你的心里,了解你最深层的真实的自我。
你犹如被迫裸身行走于繁忙的街市,接受众人目光的洗礼。
他人即地狱,这绝对是地狱最深的一层,即使圣人也最多保持自己行为上的圣洁,而无法克制自己基础欲求中诞生黑暗龌龊与罪恶的一面。
马尔科不是圣人,在他那样饱经压抑的扭曲心灵之中罪恶与龌龊,黑暗与羞耻的念头与欲求比平常人丰富很多,更别提在这种丧失自制力与自控力的情况下。
但那只是想法,只不过是想法而已,马尔科从来都不曾有过丝毫的让其成为现实并为此采取行动以及付出代价的预期。
然而现在,不用他采取任何行动,无须他付出任何代价,那些他不愿意面对的念头与欲求真实的出现在他面前,他垂手就可以实现。
恐怖的是,他清楚的意识到正有另外一个人正在注视着他,注视着他的罪恶。
所以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一切,并非是为了满足他最龌龊黑暗不堪邪恶的欲望与念头,而是为了让他在他人的目光中最彻底的展现他自己的丑态而提供的条件。
把持住自己仅有的骄傲,马尔科在不存在的自制力与自控力中爆发着自制力与自控力,拼命对抗着自己堕落与沉沦的诱惑。
然而即使战胜自己心中的这些不堪的想法,却并没有能给他带来任何骄傲与自得,他能感受到的仅仅只有羞愧与羞耻而已。
不管他做与不做,那些都的确是,他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啊!
可是他能控制自己最原始本能的想法吗?他不能。
他所有能控制住自己的行动,都会诞生更深层的恐惧,恐惧被人发现以及出现在面前的更恐怖的真实欲念。
而那位学徒级明镜市务处实习人员,也将之当做需求,如实的为他实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