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罗玄病入膏肓,昏迷数日不醒。众医师束手无策,只因他们所医之人正是当世天下最高明的神医丹士。
医宗对梅绛雪道:“若令尊自己不愿醒来,则任何人等无法挽其还阳。”
正当梅绛雪濒临绝望之际,罗玄醒了。
苏醒后的罗玄,对于自己那日同女儿绛雪神游高天、目睹众神剿魔的经历记得十分详彻,说来栩栩如生,历历在目,却把个绛雪听得心惊胆战,直至哑声哭道:“爹爹!那日你被玄机石内的机关重伤,是我背你回来的,什么大神天,什么聂小凤,你这是怎么了爹爹?”
罗玄看着女儿氤氲的泪眼,当下缄默不再语。
之后一连数日,他对绛雪道要闭关静思,却差她去集市上采购宣纸玉墨。绛雪依命行事,每日罗玄的案头上总是砚墨满满,见父亲奋笔疾绘,拓墨如雨,日夜连轴,不停作画,她不敢相扰,每每放下膳食便无声退出。
这日午后,见爹爹难得午憩,绛雪寻机入他书房,稍作清整,却见得书案上堆满了连篇累牍的画轴,都是罗玄在这几日内即兴而作,绛雪将其一一打开,只见每幕画卷上都摹绘着一幅她前所未见的景状——高耸入云的日月天门,蜿蜒起伏的白玉长城,精装铠甲的神兵矩阵,长须飘簌的白首天翁,手里还握着一枚金黄的鼎钟。
她一张张细细看去,竟入了迷——画卷中有一人从天而降,他高冕华衫,帝宇轩昂,却是气态恢弘,静止天地,仿佛来自无量天外。她看着看着,眼眶竟湿润了起来。
虽看不清画中人的脸面,却总觉似曾相识,这些画卷之生动华美,人间绝无,只是不知爹爹何时去过这些胜似人间仙境的地方?
突地手中一滑,最后一桢画轴从累牍中滑了出去,绛雪弯腰拾起,展开时,内中却又飘下了一张薄薄的纸笺,笺上犹有新墨飘香,想是爹爹今日所书。
待她双双拾起,将那信笺和画卷一一定睛看去,顿时愣在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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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过她后,我出奇地轻松过一阵。一直以来,压在心头的石块终于落地,最终,用最小的代价,换来了武林的平静。这是我一直想要的。
当初,这场浩劫便是因我而起。若我当年不收留聂小凤,不将她带在身边,便也不会被她姿色所动,导致铸下伦常大错。
她恨我怨我,都是应该,我不怪她。然而当年如此待她,却是必须。是为防她魔性难驯,恃宠而骄,仗着与我的关系为所欲为。我一时行之踏错,固然可耻,而若因我之错导致江湖风波再起,令她得以打着我的名号为非作歹,则我更加难辞其咎,师门的名节便也不保。
少林方丈觉生当年包庇那魔教圣姑聂媚娘之错,我绝不能再犯。当初,就是因他不舍与聂媚娘之孽缘,而致南海剑派满门遭戮,自己半生清誉亦毁于一旦。我大错已铸,早无名誉可言,但我唯一尚能控制的,就是防止小凤以此为器,达到她的目的。
我并非无情之人,小凤那晚真情流露,确令我感动。但清醒之后,我仍不能忽略她身怀血海深仇,其内心深处始终对正道中人恨之入骨的事实。于是我便不能自欺欺人地以为,那一晚她的言行没有一丝一毫处心策划的可能。即使她有九分对我真心,但只要存有一分蓄意,此女便决不可留。倘若果真如此,则她的心机,实在是太过狡黠深沉,竟能让身为其师,对她一再严束厉教的我,与她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男女大错!
果然,第二天她前来质问我,态度软硬兼施,已明显开始对我不恭,睚眦必报之势亦若隐若现,末了居然还叫出“我们明明没错为什么你说有错”这般混仗话来。那一刻,我便知她的善恶观,这一生也改变不了。无论我付出多大努力去教化,她永远不知伦常正道为何物,她永远不会明白那晚而言,确是她趁我中毒之际主动诱/惑于我,而她亦永不会觉得自己此举是错。
一个女弟子,趁她师父身中奇毒之际对他如此贴身纠缠,这等女子,真正是一团孽障!而我,更是混仗,竟然就将她揽在了怀中。
所以我必须告诉她,她想的事情,“这辈子无法实现。”我并非因己之错、一时负气而出此言,此乃我对伦常纲德,对天下苍生所许的诺言!我一不能给她机会,让她以为从此便可飞上枝头、为所欲为;二不能给自己机会,令己陷于情欲,置伦常正道于不顾。
哀牢山很冷,冷的地方都会让人渴望温暖,我也不例外。但小凤的体温,是我今生今世也不能再予碰触的毒药。不但会将自己灼噬,更重要的是,烧灼之后,她更会跨过我的尸身去危害天下,如同当年,聂媚娘利用觉生来掩护她继续杀戮一般。
魔教手段,由来一脉相承。一若当年。
而我罗玄,绝不能再让这样的女子,拿我做了荼毒正道的工具!纵然被聂小凤恨之入骨,任她毒杀摧残,我也绝不能让自己魂灵沦落她手!她是魔,我是道,纵然偶尔交集,若她能想开,便当做了场梦,我也不会计较,若她一意孤行,强硬贪求,则我便不得不禁锢一个身为魔者的欲望。因为她的魔性,她的欲望便永不会停息,而我是这欲望的始作甬者,我便要尽己有生之年,将她管束,无论采用何种手段,哪怕后人说我心狠手辣、始乱终弃,都在所不辞。
愈是心中不忍时,人愈要严惕心魔。每个人心中都是有魔,如同我那一夜,便是中了挥之不去的贪欢之魔。那时,我贪她聪颖灵秀,贪她解语温柔,贪她容颜身段,贪她对我一意依赖、一往情深。那晚一时性起,脑中竟空白,只想着她孤苦无依甚是可人,只想着我确是她今生唯一靠山,那一瞬神智迷陷,往事倒回,胸腑间寒凉无比,竟只愿快快垫补了心中虚空,才会当时便要了她。她年纪还小,只顾一径抱我,在那般情形之下搂抱一个男人会有什么后果,她也许懂,也许不懂。但她还是遂了我愿。那一刻,她信我,也自信。仅为这个,我也不忍太苛责于她,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能做到如此,无论有无心计,都需付出情意。
但,聂小凤永远只能是个令我心动,却不能令我心疼的女子。因为她是魔,而我是道,她只能惑我一时,却决不能渎我一生。她也永不会俯首就擒,她永远要奋挣冲破,要与我拼个你死我活。她是不甘人下的。
她却不知道,在与我的鼎立中,她从开始就赢了。她已成功令如此一个脑清目明、永不可能犯错的神医丹士罗玄,一个既身为她师父,又明知她出生、深諳她本性,历经世事的中年男子,在一个风雨交加之夜,将她留在了自己房中。她还想要怎生的赢法?她还想怎样替她娘和族人羞辱这人间正道?
但聂小凤就是聂小凤,她果然还不知足,她果然还要与我在这哀牢山上“儿女成群,儿孙满堂。”她还要用一己骨血来向世间证明她的价值,证明魔教余孽是多么无所不能,证明伦常正道是“一派胡言”、何等不堪一击,证明她这身为弟子的魔教后人可与我这身为师长的正道中人“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她终己一生,都在争取与我“平等”。
“平等”,恰是我永远无法满足她的天戒。
因为,她是魔,我是道;她是徒,我是师。魔道若然平等了,那也不必再有天下;师徒若然平等了,那会是怎样一个长幼无序、无法无天的沆瀣世界?
我永远也无法想象那样的世界会是个什么样子。
血池里,她纵是一昧高高在上,痴嗔癫狂,我自是宁死也对她不理不睬。我要她看的,不仅是这人间正道的气魄,更是我个人为这道所做出的修为,与坚重。我要令她知难而退,要让她知道无论再过多少日多少年,她聂小凤,永远无法将我罗玄驾驭,永远无法将这人间正道踏于足下。
每一次金蜥蜴毒发,我一面刻骨忍耐,一面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这是你的报应,是你与一名魔教余孤、与你自己的座下孽徒一宿贪欢的劫数。能够重新拯救你灵魂的,惟有道。无论死活,你都不可再偏离它半步。
于是,我便也不执着于聂小凤给的“生死”。因我知道,凡她要达到的目的,我都不可以让她达到。
于是我咬紧牙关,坚持到最后一刻,坚持到她最后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
喜欢,多么无畏的字眼,终究只有女人才想得出来。
她也是女人,纵然君临天下、翻云覆雨,她终究是个女人。所以她还会有那样的疑问,在她败给绛雪兆南之后,在她功力尽失容颜不再之后,在她走投无路心犹不死之际,拿到面前来问我。
她并不明白她在向谁发问。这世上有一种男人,永远不会给她想要的答案。那个男人,就是她曾经的师父,就是这人间正道,就是我罗玄。
她也恰恰是为了那个永不会有的答案,问了我,问了天下人,也问了自己一辈子。
那一刻,突然刻骨悲哀,为她。
看她昔日妖娆弹指老,两鬓霜露朱颜悴,我突尔内疚,我希望她永远不要问出口。
因为同样的问题,我罗玄或许可以答复给另一个女人,在另一个合适的时间与地点,却永远无法在今时今日,答复给她聂小凤。
我们之间的立场,一生无法改变。不是不愿,只是无法。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你还会不会改变主意?会不会?”她还不死心。
我听着她嗓音间小心隐抑的紧促,她看来依旧气势强拧、纵肆骄狂。恍惚间又现了十九年前哀牢山上的她,那么自信坚定,那么笃定顽强,不达目地誓不甘休。仿佛又见她一次次奔出门外把扯碎的腰带捡回来,破破烂烂也要呈到我眼前,非要我接受。
我与她之间,从来都是这样地互不相让。
即已坚守一世,再多一时却又何妨。我终究不欠她的,纵然负她,却不欠她。我从不出违心言。
于是,我寸步不让到了最后,我仍然背对着她,说“不会。”
终我一生,也要捍卫人间正道在她面前的最后一线尊严。
七巧梭入骨,浅吟轻叹,毕生一薨。腥楚气流在长空里抽动。我这才意识到身后发生了什么。
震愕回头,她的眼,我的脚步,没想到她说“只有死,才能补偿”,是指她自己!
由来对着我叫嚣血债血偿的她,那一刻,竟是指她自己。
她挣扎着说:“师父,我最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
我心中不忍,习惯性避开她最后的灼热眼神,我最是见不得她这样的眼神。
就是这样的眼神,让我对她,犯下了那个“弥天大错”啊!
她身子倾来时,就如同最后一抹人间的痛朝我扑面而来,我不由分说上前抱住了她,那一刻,我甩掉拐杖,什么都顾不上,只是不忍就这么看着她,匍匐尘土。
心,有丝钻裂的辛楚。半生困顿痴苦,不敌天道无亲。小凤,你这是何苦?
我知道是我欠了她的。
当她的头倚上我的左肩时,我突然忆起当年山庄正厅里,她从天相背上下来,假意把脚一扭,撞在我怀里的情景。当时的她,洋溢在知物无为的欢欣里,那么欣快雀跃,狡黠得意着,扑上我的左肩。
那一夜后,我曾无端震怒,曾认为她所做每一步,皆属处心积虑,包括扭到脚,包括出走,包括中毒后抱紧我。
可在这一刻,我明白她没有骗我,至少在那一夜之前,她没有骗过我。
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继续她的骗术。
因为在她身体失去依附的任何时候,选择靠上的,都是同一个位置。
这不是随意而为,这是个习惯。
我忆起她幼时,一次见她过于疲倦昏睡于聂媚娘怀中,一双小手紧扒着母亲的颈项,小小的脑袋,也是耷落在母亲的左肩上。
左肩,母亲的位置。
感觉她的头再次这样重重地垂下,我的心,一下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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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绛雪小心翼翼地将罗玄的亲笔书笺折好,卷放回那柄临摹着黄衣聂小凤的画轴之中,再将一众画卷按原序摆放齐整,这便推门离开了书房。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爹爹与聂小凤的那一段因果孽缘,她知他从未忘记,只是一向搁在心中,绝口不提,如今,他总算能够宣诸于纸,却也是好的。
只是聂小凤她。。。。当年在爹爹身边,也曾有过如此知物无为、天真无邪的岁月么?
梅绛雪突然止住脚步,仰首望天,南柯城上的蔚蓝天空将山海般的白云倒映在她一双泼墨美瞳中。
午后的阳光,微醺,她闭上眼睛。
“我只想听你叫我一声,娘。”
她一泠而醒,睁眼时却觉眼角发凉,伸手抹去,一滴泪水已滑下玉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