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原帝都,冥曌神宫,欢休殿内。
旷异天肩披蟠龙云锦袍,在殿中缓缓踱步,金碧辉煌的宫璧上,巨大无极图高悬而下,岚岚舒展,呈现出冥疆下原内种种行进之事——
罗玄策马冲出神兵工域,回头看去,正逢诸碧亦从山门内惊鸿掠出,当下降低马速,待他上前,二人一路疾飞远走,直至冥荒秘境至深处,方落鞍下地,停涧饮马,稍作休顿。
山风阵阵袭来,罗玄略感周身寒凉,这才想起自己此刻正衣不蔽体,精赤示人,诸碧当下递来他先前托自己保管的红色郎倌服。
罗玄着身披上新服,整衣时再见胸前髯睛玄虎,不由低头寻思,诸碧见他如此表情,知他心头所虑,释道:“人在阳世时无法忘怀的身体印记,会跟随其人的记忆灵识烙印在魄体之上,无论去往何方,都会随身携带。你胸前之印记于你必定极为重要,使你终生难忘。”
诸碧说到此处,却是顿了一顿:“一如聂姑娘身上的天蚕旧伤,便是她历时再久也无法忘怀的伤痕。”
罗玄闻声抬头,愧疚之念顿起,胸腔内却须臾再生揪心一钻,正是龙泉穴中的一枚桃花钉再度探念动弹起来,当下皱眉闭识,稳住心脉,问诸碧道:“不归海岸离此地还有多远,我们日落前能赶到么?”
诸碧自知方才失言,半晌未语,目光却盯住他周身破损红衫:“你知你若喜旧时良衫,我可瞬息替你取来。”
罗玄循声看去,低道:“不必,这个很好。”
诸碧长叹:“只因此衣乃遭佛曌桃花刑所破,故我无法倚靠仙力将之复元,这冥荒秘境中倒有几处偏集小镇,稍事片刻后我便带你去重置周身,顺便看你还需用些甚么物事。你如今已得乾坤铸骨,自是要去拉纤,生魂百姓总对身着新衣之人容易多生几分信赖,拉纤还阳又是佛役,你总不能穿得如此狼狈前去罢。”
二人一兽便又腾空而起,疾速驰往秘境北环一处生僻荒凉的绝地小镇,埔落镇头,罗玄骑在马上望去,只见满镇都是山魈异怪,荒兽蛮夷,家家门户皆显残灯陋壁,泥洼斑驳。
夕阳余晖中,却见街口人头攒动,嚷声鼎沸,一处匾书“镇江锅盖”几枚楷体大字的面馆铺斜斜插在落日余晖中,周身长满脓疮的镇集小贩毫无避讳地在街头大锅里赤手翻搅,捞出一旦旦锅盖面条,面铺内外则坐满了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的下原百姓,正就着满街苍黄橘灯,个个捧着偌大的汤碗于街头狼吞虎咽。
“中原镇江府锅盖面,一文一碗,童叟无欺!”小贩见罗玄与诸碧逆着夕光,策马前来,漏风的嗓门登时临街扯开,一通叫卖。罗玄之身骨埔经五百坦丁铸骨之漫长锤炼,当下正觉腹中饥肠辘辘,这便翻身下马,小施仙渡,付去整贯面钱,在铺旁寻了处清静拐角,掸净桌椅坐将下来。
满身脓疤的小二很快捧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锅盖汤面,诸碧见他周身景状,半枚毛黑手指都浸入汤碗中,顿时忌讳丛生,却见罗玄视若无睹,执起面碗大口便喝,不由惊道:“你当真要在此地进食?”
“我今后拉纤都要仗此下原饮食渡日,早一日晚一日,有甚区别。”语话间,罗玄已将整碗汤面吞咽下肚,诸碧皱眉盯住身前汤碗,半晌不动,罗玄见他如此,伸手端过他之面碗,又是两口食尽,这便掀摆起身,看看天边西沉的圆日,催道:“走罢!我们在神兵工域已耽搁了整整一日,莫要误了梵天指定的众生投阳期限。”
诸碧却拦住他去势,道:“不急,我此番前来原下,除了将乾坤铸骨之方勘示于你,还有一桩公务在身,你须老实回答我,你是如何得到岳府送往下原冥医薛耻府上的请柬?”
罗玄这才忆得他是被岳飞派来下原查探自己父亲薛耻之人身安危一事,想到已葬身修罗山的双亲,不由心下一沉。诸碧见他此番表情,只道他果真害死了薛耻,当下退开两步按住腰间长剑,罗玄看他一眼,见他性单心善,便将事实原委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唯独将完颜旻千叮万嘱的异元神髓一事避开不提。
诸碧通晓了来龙去脉,发出一计喟然长叹,道:“想不到你为了聂姑娘,竟在下原吃得如此多苦,”少顿,他眉中却是一皱,盯住罗玄周身遭桃花锥穿打得七零八落的红衫,自言自语道:“可你如今被桃花钉入心,自是不能再动情念,如你这般日夜思慕于她,随时都可能被桃钉穿心而死,倘若你死在拉纤途上、殇沙漠中,那辅灵舰上一众人等,岂非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罗玄闻言亦低头看去胸前,道:“你放心,为了小凤我也会遏制思想,不令自己沉沦。”
诸碧却连连摇头:“你愈是如此自我提醒,便愈是做不到忘怀于她。罢了,你先在镇中各处走走看看,还需些甚么物事。若你不介,我须亲身前去薛府勘察一番,留个足印,回去也好据实禀报将军,以免遭岳府中人察觉我此行真正所为。”
罗玄这才想起薛府后山的神农阁中尚存放着天相的头颅,如今他上半身应已长得七七八八,便向诸碧嘱咐道:“我有一小徒,名唤天相,他被饿殍所伤,唯今只余了一颗头颅养在府中生修,你若见得,切莫伤他,也莫对冥曌中人提及,我一得空自会去寻他。”
诸碧点了点头,腾空驾去,半天中道:“两个时辰后,镇头牌坊处见。”
诸碧走后,罗玄一心挂念送纤之事,无心游看,这便前往绝地镇郊,找了块僻静山峰,坐于其上打坐,尝试利用在阳间修炼了一世的先天罡气去引导体内的乾坤二钢之纯精气息,再辅以银川仙和完颜旻灌输给他的仙修诸法,融会贯通,数道齐下。半个时辰后,周身钢钝之质竟开始同他体质相知相熟,虽未全得御钢之理,亦使他原本沉重的骨骼中缓慢游升出一股丹清之华,当下站起身来走跃了几步,虽仍有厚重沉遁之觉,但身形已不同先前般固执艰深,举步难行。
他周身遭桃花锥所穿的九十九处伤口经过乾坤钢水一番浇筑,各个戮洞皆被封实,已化成了镶印于魄体上的一枚枚碗口大小的银光疤痕。夜风卷着鬼雾浅浅爬过山头,罗玄低头看向自己满身戮痕,想到人生每况愈下,举世荒凉远无尽头,心情不由须臾低沉起来。
人在最脆弱孤独时,总会想起那使自己脆弱孤独的源头,罗玄脑中便闪现聂小凤在中原南苑前那素手无回的一抛,那时她妙曼红袖掠过空中,如一柄带勾的犁鞭,狠狠划开了他之眼膜。只见夜雾弥漫间,珠峰上郎装一抖,却是又一枚桃花钉钻入了他之心坎。
罗玄捂住胸口缓缓坐下,始才觉得诸碧临行之言甚是有理,当下闭目锁识,潜心重温御钢之道。他在阳间时本是数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其心法智慧更于当世天下间出类拔萃,通过此番同体内乾坤钢气的拉锯磨砺,便知若要将骨中钢筋调御得如同寻常筋骨般收放自如,绝非一日可成,当下便心算起每日拉纤的时长,以推算可供自己修炼御骨的时段,正凝神间,突闻几里外的荒山后涧处,传来女子的仓惶哭呺。
罗玄卧蚕一皱,双目未睁,只道这荒山野岭、鬼雾森霾之地必无好事,当下不欲多理,却闻那女子哭声越来越高,音色绝望,且在怒骂:“放开我孩子,放开我的孩子!你们都不得好死!”
女子嘶骂声中传来一声野物巨嚎,罗玄一惊,心道真是妇人遇上山间恶兽,再不能坐视不理,这便起身瞩目远眺。只见山涧背后,一列百人装备精良、甲胄森严的冥界重兵正团团押送着一辆巨大的精铁囚车,缓缓驶来,此车以层层钢链八方封牢,各角落皆用铁皮焊死、金钉守锢,整具车身竟比他日前在神兵工域中见到的西域运输车舆大出了足足五、六倍去。车身内时时发出巨大怒吼,舆身摇摇晃晃,颤抖连连,负责牵引的却是一头相貌奇恶、身形庞大,且瞎了一枚眼睛的双翼枭神兽。
妇人的叫骂声正从这群人中传来,罗玄定睛看去,只见那头鸟形巨兽正长大了一张唳口,勉力伸着脖子向前欲叼啄一名妇女怀中的孩童!那男孩看去不过七、八周岁,早被眼前恶兽吓得说不出话来,一气直哭。旁边围守的众兵将非但不将那枭神兽牵开,反有两员兵甲上前,左右开弓地同那女子争夺男孩。
但闻其中一兵厉声道:“将孩儿给我,你可保命离去!这笼中关押的可是上古恶煞,你不让枭神兽吃饱,它便不肯开工,届时误了冥曌军令,你全族九乡可担当得起?!”
妇女拼命欲突围过重兵围堵,却苦无出路,只得大哭着跪倒在地,将男孩死死圈在怀中,口中一径哀嚎:“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拿我喂神兽,求求你们,求求你们!”
“不得!枭神兽最爱未染世俗的孩儿生魄,食后更会事半功倍,拿来!”兵甲凶狠拽住妇女怀中的孩儿,连带她一起拖向枭神兽,妇女紧紧抱着孩儿双脚,身体绝望地随两名兵甲脚步一路磨去,头颅上却遭重器悍然一击,松手扑倒在地,男孩被兵甲倒提起双脚,一路挣扎哭叫着娘亲,径直被送向磿口大张的枭神兽,妇女朝他伸出手去,身体拼命前挪,口中发出喃喃绝望的哭腔。
罗玄只待一跃而下,却见枭神兽身后的巨大车銮中传出一声爆山怒吼,庞大车厢轰隆隆从四轮上滚将下来,“砰”一声狠狠撞去山壁,力道之猛,竟将山崖撞下一角。
一众冥兵见状,大叫纷纷,立刻丢下母子二人,执起武器向山壁处团团围来,百人队形瞬间排成里外七张满弓,显是训练有素,面对撞上周山的车舆,却无一人再敢多上前一步。
罗玄经乾坤钢水浇铸周身之后,目力也变得较过去精锐数倍,当下已发现钢铁车身的顶篷处裂开了一条细缝,内中似有活物一闪而过,心道不好,便是有甚上古恶煞即将破笼而出了!
他专心提速,疾潜下山,一步上前抱起惊恐万状的男孩交回女子怀中,女子虽抬头望见他熔魄面容,却已不知避吓,只顾泪流满面,罗玄一臂一个,提身带着二人飞上山巅。
放下母子,罗玄只道接下来将应对何等凶灵恶兽,埔一转身,却见钢车裂缝中正伸出一双白皙净滑的生人之手,那双手穿出缝隙,左右一开,轻松便将精钢车舆撕成了两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