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宙天域交枢星,名伽马易,乃北方寰宇各界商贾宙民交通往来的公共中转站。若非亲眼所见,聂小凤一行人等绝无法想象在遥远宇宙的深处尚自行运作着比九坤地星成熟数百倍的宙域管理系统。还未接近一清如洗的交枢星护障气层,已可见内中川流不息的陆地交通和繁忙有序的天空运输。愈接近伽马易,愈见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宙间船舰和飞行器从四面八方纷纷涌来,咻咻咻地超过爆云花舫,向交枢星的最北极竞速驶去。
一入星球的护障气表,爆云花舫就陷入了自动导航状态,由于舫身受损严重,在空中滑翔的速度慢似龟爬,一行人只得眼睁睁看着一艘艘飞行器从船舷两旁飞速滑过,驶向星球最北端高高竖起的一根巨大耀眼的钢铁圆柱之处。
那巨大钢柱通体泛着耀眼的银光,肉眼却依稀可辨其中螺旋盘布着百万级浮动台阶,更有一座座闪亮的晶体立方在其间上下穿梭。高耸入天的柱身表层不断向外伸出一轮轮冒着银色光晕的托盘,往来的飞行器们便各自寻盘降落,一艘艘被收回巨大的柱体内。
浩浩汤汤的各式宙间车舆、船舰与飞行器在前方光怪陆离地积压成一片,爆云花舫跟随着各星球来的车舆和船流排队等候着进入钢柱。半个时辰后总算排到,眼看一轮透明的触角顶着银光闪闪的降落盘从钢柱中向花舫缓缓伸来,聂小凤一阵激动,忽闻“砰”地巨响,整艘花舫被撞出老远,一船人东倒西歪。
聂小凤回头一看,只见一艘破破烂烂、沾满了星际玳瑁和宙荒寄生虫的老铁艇打横里冲将过来,一头栽上了他们的托盘。
“嗨!”
聂小凤持剑跳上舫头刚要评理,却见老铁艇打开,里头挤满了一大堆五彩缤纷、叽叽喳喳的五角小星子,星子们个个头圆角硕,憨态可掬,正在艇内全神贯注地争吵,对聂小凤充耳不闻。
“宙丁星灵,性喜群居,乃末等星辰间能量交换的衍生物种。宙丁灵天生雌雄同体,心智永如孩童,陨灭前一日进入成熟期,产下一枚后代便化作星尘,滋育寰宇生态。宙丁灵体内藏有将末等星瞬间提至一等星光强的巨大能量,可照明宇宙间最黑暗的地带,然只能持续三秒,即俱灭。”
无极图在舫头御界上打出了宙丁灵的释义,聂小凤阅后耸耸肩,将剑收回鞘中。一艇小宙丁被收进了钢柱,另一轮降落托盘向爆云花舫缓缓驶来。
进入高大柱身,内中千里恢宏,万丈绵决,层阶林立,阁轩密布,由上至下绵绵密密分布去总有数百万层驻岸亭台,每一层亭台全由透明晶体制成,万物明晃,从钢柱内任意角度望去,都可将全柱景观尽收眼底。
千奇百怪的各色星球生灵从一艘艘停靠的舰艇中走出,有绿油油只得三尺来高、头型硕大的斗眼类人;有宏声万丈却看不到半个身影,只见一排排三趾脚印踩过的隐身奇灵;有满身触角乱舞、自己人把自己人绊倒一地的红色巨鱿般的百足星兽;还有宛如电光火石般肆意穿梭在每层每厅中的飞速宙体人。
聂小凤可以打赌至少有两名“飞人”来问津过她的头发,因为她两颊和脑后的发梢自从步入柱体大厅就没从空中垂下来过,周围噼噼啪啪浮动的全是静电。
罗玄左手牵着后方整整一御界人马,右手替她捋顺了头发,聂小凤脸色一赧,微微避开。
众人身前已凭空浮现出一屏巨大光幕,一名丰神俊朗、玉袍缓带的九坤书生,笑容可掬地现身其中:
“欢迎光临伽马易!您的交通舆具已进入能源配给状态,此次交易费用为两百万玄寰币,您可上呈您所属地——九坤地星的最高等级币种,由伽马易宙间联署系统自动折算对应金额,多退少补,悉数付清,即可进入下一步操作。”
“坏了!”
聂小凤一摸兜底,脸色大窘,转身向爆云花舫跑回去,罗玄连忙拽住她:
“我有钱。”
“请提供您所选择的币种。”
光幕中的书生见是罗玄付账,当场旋风一卷,摇身变作一名笑颜如花、香绢遮面的妙龄少女。
“坤皇钻。”罗玄应道,提出了在九坤地星的广擎天上最流行的神瞾币种。
“坤皇钻,玄寰币种等级:A。折算金额:二十万坤皇钻。”
“A等是什么?”聂小凤拉过罗玄,侧耳小声问道。
“不知道,应该不错,二十万抵它两百万。”
“九先生,你真有钱?”
聂小凤狐疑地看看周身上下连个兜儿都没有的罗玄,实在不信他身上藏得下二十万坤皇钻,罗玄侧目又睇她一眼,从襟口掏出了二十万坤皇钻的诺票。
屏画少女双目一亮,立马从屏幕中伸手将诺票接去扬天一抛,只见票根凭空消失,上空噼里啪啦地落下数之不尽的坤皇钻,钻石们满地弹跳,震耳欲聋,映得一展厅光辉夺目,热闹非凡,上上下下正在靠台入境的旅客皆向此处展厅看来。
屏画少女收妥坤钻,喜笑颜开地将纤纤素手朝展厅尽头一指,两扇晶体厅门向左右轰隆拉去,灯火通明的交枢星盛大夜景顿时跃然眼前:
“费用收妥,诸位慢行!餐饮娱乐位于东境,商贾医疗位于西境,驿馆住宿位于南境,交流咨询位于北境。交枢重地,宙况繁杂,请留意随身财物,人身安全!”
罗玄一手托举起御界及众人,和聂小凤双双走出钢柱,黑白魈纹舌胎紧随二人,一行人登上入境晶台从钢柱中端向下方的广袤大陆疾疾降去。
待双脚踩下地面,聂小凤这才舒了口气,贴着罗玄嘟嘴抱怨道:
“这伽马易真是黑心,每艘车舆充个能要收二十万坤皇钻,相当于我天地玺主一个月的俸禄,他们怎不去抢!”
罗玄微笑不语,由她挽着胳膊,领着大队人马向主干道走去,刚要迈上向西的大路,忽逢一阵劲风刮过面门,一大群宙丁灵呼啦啦从众人前方喧嚣擦过,正是方才抢占登陆盘的那艇星灵。
这些缤纷夺目的小家伙仍然目中无人地霸街吵架,边吵边如一大块彩色毛毯般向前滚涌,自是涌往东边的饮食娱乐境。聂小凤正看得忍俊不禁,此时罗玄却觉胸口嗖地一凉,那凉意瞬间又逝。
他正自起疑,忽闻聂小凤扯起他袖子又忧虑了起来:
“九先生,这里收费这么贵,下面我们去医馆还不知怎生被讹,您还剩下多少坤皇钻?若不够,我可速去花舫上取些,这次我带上了阿公御赐的兆宝箱。。。。”
说到聂小凤的那口兆宝箱,罗玄是再熟悉不过的,那可是元瞾伏羲赐给孙女闯荡九坤的顶级装备,里头乾坤罗布,亿兆奇珍,俯仰九界,应有尽有。亏他当年从昆仁境上给她把这口箱子一路提到翱琳神域,又从翱琳神域提到印火炎乡,再从印火炎乡提到美坚大陆。这宝贝了不得归了不得,今日却如何能让它占了自己的风头?说来他还是聂小凤的合法夫君,在此紧要关头若让徒妻自掏私房,将来他夫妇二人对簿天地之日,他这为师为夫者可还有颜面?
罗玄当下面色一肃,转身拉回正欲拔腿的聂小凤,贴耳在她鬓角旁轻语出一串数字。聂小凤当下笑逐颜开,脑袋一歪,挽紧罗玄胳膊高高兴兴地迈步出发了。
交枢医馆原来是一座占地万顷的空中浮城,此地不愧为北方宙域间最大的医馆,医馆外围是一大片野生陆垣,长年被浓春季节覆盖,内中繁衍生息着从寰宇万方间转移来的各界野生小兽和异树寰花,权供往来病患们赏心悦目。中围遍布着鳞次栉比的问诊殿和咨询宫,内围则是严重病患的医宿疗养区。
聂小凤和罗玄一路按照医馆指示区的座标,拖着洋洋洒洒一大队人马来到毒物殿前,尚未入殿,忽闻殿中传来阵阵雷霆般的吼叫,一口硕大无朋的铁皮钱柜从殿中轰隆隆自发奔出,撞开众人夺路就跑,边跑边喊道:
“加副天线也不给!换个螺丝也不给!每天要我换算那么多币种,现在连打印的墨油都不给我添?记住,是你们不要老柜干的!谁爱干谁干,老柜走了,走了!!”
几名身着白褂的医馆役工慌里慌张地从医殿里追将出来,转眼跑远。聂小凤翻坐在地,被罗玄从身后提着胳肢窝活活竖起。在广擎天和昆仁境混了这么多年,她见过的奇闻异事也不算少,今日却是头一遭撞见一口铁皮钱柜自己站起来跑了。
意识正饱受冲击间,毒物殿前方又亮起了一块高高的大屏,“二十万坤皇钻少女”再次笑嘻嘻地出现在众人上空:
“诸位别来无恙!请问,您要诊什么毒?”
聂小凤心中愠怒顿起,没好气道:“我们要知道还来问诊?”
“宙虫毒,虫等三阶,寅戊卦——猛虎过江,百爪挠心。”罗玄对着高屏施然道。
“请问患者几位?”
“六个!”聂小凤皱着眉头,抱肩脱口而出,罗玄转身对黑白魈纹舌胎轻声道:
“你也就诊一番,以防不测可好。”
魈纹舌胎温顺地点点头,“七位。”罗玄朗声对宫顶喊去。
“七位患者,每位诊疗费二十万坤皇钻,共计坤皇钻一百四十万颗,感谢光临!”
罗玄刚要探襟,却被聂小凤一把扣住胳膊,高声向屏幕喊道:
“等等!你们的钱柜都跑了,谁来收费?你们连墨油钱都克扣,一百四十万交出去岂非无凭无证,你当我们冤大头?”
画屏少女顿时满脸堆笑:“客官息怒,我们老钱柜脾气大由来已久,这不是它第一回罢工了,待追它回来添点机油,重置记忆便好了,顶多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内毒物殿必定重上正轨!”
“我们是为救命而来,我们的朋友中毒已深,哪有两个时辰好等?!”
聂小凤甩袖指向正在身后御界中坐在饕餮头上抱墙龇牙的胎神华歌,巨大的雪狼狐也与饕餮并肩而立,一爪捧着已陷入昏迷的芮蚕姬,另一爪在御界晶墙上刺啦、刺啦地缓慢划行,长须阴沉地盯着屏画少女。
屏画少女被雪狼狐那阴阳不辨的架势横里一扫,当下打了个哆嗦,支吾道:“这。。。。见钱下诊,这是我们医馆的规定。。。。”
说时迟,那时快,天猿神剑化作一尾电光长鞭高高抽上天空,噼啪裹住屏画少女,一把将她扯下地面。屏画少女尖叫着从天上光幕中拖着长长的影子被聂小凤活活拽到眼前:
“我可以等,我的朋友不能等!你必须先给他们驱毒治病,不然我就告诉所有登陆的星客你们是如何克扣医工,渎职玩命!看以后谁还来造访你们这贪财如命的伽马易星!”
画屏少女一见遇上了聂小凤这般懂得捏牢公关要害的狠角儿,连忙滴软道:
“好好,姑娘!请将患者们全部送进殿来,两个时辰后请二位回殿自取,缴清症费,一百四十万,是一百四十万哦,一百四十万坤皇钻,不是一百四十万玄寰币。。。。”
移交过御界内的众人和黑白魈纹舌胎后,聂小凤跟随着罗玄回到星陆主干道上,仰天长叹一声:
“现在该怎么办?”
罗玄在百万阡陌的交枢区中央停驻了脚步,目光落在路口高高竖起的区域标识星光牌上:
“你不是想知道万宙惜地的座标么?”
聂小凤眼前一亮,随着罗玄的目光看向星光路牌,只见其上的北境咨询区正跳跃着炽烈的光强,躁动不绝。
交枢北域,知讯之境。
到了此地,人类才能切身地体会到宇宙之深,玄寰之大,以及各式各样的宙间生灵在无上自然面前的微薄与渺小。刹那间,仿佛全宇宙迷失的生灵全都出现在了同一个地方。
千奇百怪的生物头颅熙熙攘攘,形形**的星际人流络绎不绝,这就是北境知迅区——全宇宙的灵体都来这里找寻有关自己存在的答案,他们有的需要一个新坐标,有的追寻一个老地址,有的找人,有的探宝,有的单纯为了下一场冒险,有的则为被宙匪绑架的亲人而四下奔走,流离失所。
在排山倒海、写满问号的各类脸庞中,罗玄忽而产生了片刻恍惚——这里与他千年前曾经服役过的冥疆下原投阳洞,竟有异曲同工之妙。投阳洞中,灵魂们纠结于过去,辗转反折,在转世投胎前拼命地索取有关过往人世的遗憾与解答;而在北枢问境,生命们不知宇宙的尽头,时间的终点,对宿命的惘然与惶恐逼得人们一次又一次地质问未来,终年忐忑。
到头来,结局或许都是一样,殊途同归。
整片知讯北境的布设非常简单,全由一张张长桌,桌后的咨询答疑者和他们身后一览无余的巨大光屏所组成。罗玄见每一张桌前都明码标记着咨询问题的价格,便挑了一桌人流中等的队伍静静等候,眼看要到他,却听聂小凤在集市那头兴奋地叫嚷道:
“九先生快过来!这里有桌免费的!”
罗玄穿过蜿长而热闹的街市,来到聂小凤所在的咨询桌前。只见桌后隐隐靠坐着一名人类模样的年青男子,粗衫缓带,发髻侧斜,半根断荆从中歪插透出,衣帛上下盖满了厚厚的灰尘,仿佛几十年都不曾离开过那张靠椅,肤色却出奇渊净,半点不似成日曝露在此、风餐露宿的提讯客。
罗玄轻拍聂小凤肩膀:“走吧,此人问不出什么。”
“可是,他说他知道万宙惜地的所在!”
罗玄温尔一笑:“无极图也知道,与他相较,我还是更信一张图。”
“图有可信,人多无信,甚是。”
椅中男子缓缓发话,神情慰为慵懒。他面前的咨询桌上并不似其他桌般摆满了奇门遁甲、天罡八卦或其它宙运卜算之物,却意外搁置着一杆哑金色的斑驳秤器,秤头两旁各垂下一枚铁盘,每只盘内各置有一本破破烂烂的老厚手抄,一本封面曰“文”,一本封面提“理”,秤杆的支柱上笔直插了一株秃了毛顶的秋毫笔。
这番桌造令罗玄微生了兴趣,遂执起聂小凤手,上前半步道:
“此地人人摆桌收费,缘何你却不收?”
“人人摆桌收费,缘何我便要收?”
“万宙惜地何等模样,现在何地,离此多远?”
“万宙惜地无形无状,近在咫尺,远在宙边。”
罗玄冷生一笑,搀着聂小凤转身便走,见聂小凤脚步胶着,几次回头不动,罗玄略一沉吟,转身又问:
“吾生不带来,死须带去,为其一生辛劳,它却不为所动。吾累于其恶,泪于其苦,生杀伐灭,难挽其辜。世上唯一物可将其偷换,‘其’为何物,何物能将之偷换?”
“名。”
年青男子背倚凉座,托额淡诉。
罗玄心下吃惊,脚步略微一缩,椅中男子身形缓缓前倾,双目锁向罗玄,两爿雪色薄唇悠悠续道:
“绘苍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