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名狱卒念起御行咒,转眼飞越层层黑山险岭,罗玄被架在巨大的十字车上仰面躺着,只见得夜色中萤火流离,如繁星点点缀入下原苍穹。此刻的他身无缕蔽,透心彻骨的寒凉晚风潺潺侵入骨髓,肩胛骨上的空洞生痛却向他心中注入一丝顿悟,当年,同样的苦,却也是他亲手施与聂小凤的。
当曾经伤害最深之人,成为心头最珍爱之人,再忆及往昔予她般般颠乱枭错,举手屠迷,那种滋味,直如日河倒悬,地狱升天,令人痛不欲生。
突而明白,今日一切,种种都是报应。
他感到身体一顿,是一行人在黑山荒岭深处落了脚,四周魂竹林立,冷雾缭绕,一处残破的寺庵掩映其间。
罗玄依稀望去,只见庵前匾牌上书“伽蓝寺”三字。不想这冥疆深蛮之地,却也有遁佛之处?
“耻医!快出来看看这熔鬼,他的骨脉还能不能医好?”红寮行事火急火燥,在寺前便嚷起来,却半天不见寺门动静。
红寮正待发作,蓝寮目光止了他,对着寺门作个揖:“薛大夫,我们知你久不问事,但此人乃曌君钦定的辅灵舰纤夫,他一日不康,一日不归海岸上便会蹉跎万名生魄,误了他们转生时辰,想非大夫所愿,您便给看看吧!”
却听门扉吱呀暗响,沉夜中格外穿刺耳膜,寺门一尺一尺向两旁洞开,仿佛被巨手缓缓双推而去,内中幽暗昏惑,半丝人气都不见。
狱卒们抬着罗玄鱼贯入,寺门在身后沉沉闭合,幽暗犀灯颤颤燃起一盏,映得这满堂鬼卒冥狱的寺庵内堂,愈加阴障森严。
堂内哀残凋敝、丝结髅懒,一鐏陶土庒就的大悲音佛像铸在佛龛里,通檐顿地,在一室幽染橘光中兀自伟岸醇庄,不合时地。
循着衣袍委地的絮簌声,一名灰襟迢长、举止钝怠的鬼面人缓缓从后堂绕来,百无聊赖地立在亘残璧断的佛龕前。
罗玄躺在受难十字上,十字架身两端传来的阵阵钻心噬痛在骨骼中猖獗茁长,手脚和身体早被隐翳不见的受难钉连同这柄高大木架牢牢镶在了一起,便是歪一歪头,也会牵动周身剧痛。此时见此人,纵是惨白铁具覆面、五官尽掩,项上只余两抹深瞳辨物,比起这一众青面獠牙的冥荒蛮夷,也要入眼一些。
“人放下,一月后取,走。”来人探手入他项间初测伤势后,语调沉邑地对众冥卒道。
蓝寮闻声,扫一眼众人,青寮拱手道:“那便一月之后,我等再来。”
一众鬼卒倒也不作多扰,依序出门,蓝寮想起什么,跨榄出门时转身补道:“薛医,此人受伤实属意外,还望薛医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
灰医薛耻不待他说完,当面砰地一声掩上庙门。
他走去看罗玄伤势,目中一锁,道:“竟劳用西域基督难器来看住你,想必是造孽深去了。”语罢,他五指一挥,原本平卧的十字木架直直立起,罗玄全身的份量顿时被双手双脚中的无迹钉一一揿住,垂直挂下,痛得他喉中暗自咕隆一声。
灰医转身步入佛龛后,这十字架状的基督难器便随着他的脚步一顿一顿,驻跃前行,每落次地,都痛得罗玄周身撕裂,牙关乱颤。
尾随他穿越龕后的邃长索道,一路黑沉压抑,原来这荒山寺宇只是一处入口,薛耻将罗玄带入一处简陋却宽大的医室,檐峮四周澹水洞明,光亮盈实,罗玄虚目一抬,便识出这里置放有上百味神农异草、杞山药引,正于高大柜架上次序井然地排开去,当下心中略为作定,想来这确是一名抄手冥医。
一连数日,冥医薛耻将魄针、骨堕、血锥、哭笑煞、唐音殇、心魔杵等治愈修补灵魄之冥医术数、法器尽数用去罗玄之身,再辅以黑瑱接骨膏、余臻子和天一生药将他的周身涂满,层叠包裹起来,拆布之日,他额外将罗玄拔下基督难器,示意其走出两步,罗玄勉力出腿,一沾地却又倒下,疲软如泥。
薛医连连摇头:“果然不得,你骨魄已尽毁,封天剑之伤,注定无药可医。”
罗玄覆地喘息,却连扭头之力都不得,身体只得以一种怪异姿态向上看他幽白面具:“冥原上的百姓因为我已延误转生数日,还请薛医早日通知冥卒,让冥曌另寻执纤之人。”
薛医却看他:“冥原百姓皆是通过转生塔前去投生,缘何要你拉纤?莫非你要去投阳洞?”
见他久居冥荒世外,朝野不闻,罗玄不由忆起了他的父亲罗冠清当年的三句箴言——医不及兵,医不及匪,医不及佞。
见这冥医薛耻多年隐居不问世事,想必也是不愿被扯入世俗纠葛,今日他既成医己之人,罗玄当下觉得应该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对其坦言相告,便将连日来一应重重悉数告诉了他,包括自己如何毁去千魂鼎、浮图塔,如何被提去十殿受审,又被冥曌旷异天缉罚来此等等,唯一隐去不提的,便是身上血池狱伤的来由。
薛耻闻得此间种种,目中无多波澜,却在罗玄讲述到此番在下原之下受伤的缘由,乃是为了保住聂小凤的转生册时,侧身问了句:“是么?便是经过了那血池刑殇,你魄体所藏的转生册还未毁去?”
被他一说,罗玄立刻想到聂小凤的转生册已被岳飞府上的那名碧衫书僮取走,想必此时已成岳飞的囊中之物,心头不由一阵幽暗苦涩,喉头便如塁了石罟般梗阻起来。
室中沉吟三刻,薛耻却道:“地狱十九池,虽是为惩九界怀恶犯科之徒所铸,却唯独对人间真情挚爱无能,你在血池受刑之时,必是于心中笃尽了全力,要保住那女子的转生册。”
罗玄默第不语。
一抹月光倒映在薛耻面前的白铜面具上,微微生漾,他站起身道:“今晚你便在堂屋睡下,明日再回那受难器上。”
空山夜静,闻得屋后远处泅水横迭,叮總入聆,罗玄平躺在堂屋石埀上,暗自揣摩着聂小凤如今的境遇,想到转生册既已在岳飞的手中,于她总是好的。
这些时日以来,除去医斟问询,薛冥医并未同他多作言语,只是通过方才的一番询问,罗玄才知自己身经十九府地狱的销熔刑惩,如今已成九界苍生、六道轮回中最底戾卑下的灵体——熔魄。
通体永恒焕发着耀目焱红之灼色的熔魄,便是数十里外也能教人一眼认出,此乃冥疆十九地狱刑典后的森鬼孽障,只因在九界中为恶昭彰、天孽不怠,才会落得如此下场。这生生世世的耻辱魄烙,于此便是板上钉钉,再无转圜。
罗玄本能地向下挪了挪欲闭上的双目,并无眼睑,只是习惯罢了。曾经费尽心思,以为自己或可与小凤在此冥荒异境中重新开始,一拾尘世旧缘,谁料却生生弄成这般,如今她便是站在他面前,他也是万万不敢与她相认的。
其实岳飞也不错。
他如此想着,空洞眼廓内不免层层晕上沁骨潮湿。
耳膜却突地被一股轻簌而尖厉的刮花声挠了一下,仿佛有森长指甲在廊中墙裙上缓慢地划过,那刺耳尖声时浅时重,持续不断,越来越近,孤零零地回荡在万籁俱寂的山林古刹中。
罗玄心头森寒突起,只见堂屋外侧空开的轩廊檐柱上,猛地覆上了一只垢骨苍白、腥红揿甲的女人骷掌。
他闭住呼吸,不一会,堂屋外缓缓挪进一名白衣绦发的女鬼,她双袖垂堕,举止森冗,一步一颤地向内室挪来,層層黑发褶在面上,不现半丝容貌,直如传说中的无脸魑魅。
她骨骼扭曲,身形怪遁地向罗玄所躺的石埀逼近,见她双肩一高一低,衬得头颅歪耷,黑发倾泻,甚是可怖。
罗玄眉中皱起,身上却遍布重伤,毫不能动,想张口喊叫,周遭空气却早已生生冻成硅胶,半丝音波都传不出去。
女鬼咽喉间发出嘶嘶嘶的古怪漏气声,仿佛好奇,又似**。她走近罗玄头顶,长袖中探出两只森森白爪,一左一右握住他的脑袋,罗玄顿觉周身冰赤,阴寒咆哮,魄体上生生结出一层层严霜,女鬼的黑发层层叠叠地覆盖在他脸上,罗玄见她竟俯脸下来,从他头顶百汇穴中啜啜吸取自己体内残存的精魄。
这些时日以来通过天一生药和薛医勉力医治方长出少许的灵肉,如此便轻易悉数落入那女鬼腹中,她吸得热烈开心,口中砸砸作响,更探出冰凉舌胎入罗玄脑中搜刮灵肉,罗玄勉力左挣右晃,头部却被她牢牢攥在双爪中,她鼓足腹腔,一阵猛烈长吸,罗玄贲出一声大叫,旋身从石埀上翻滚落地,勉力向堂外翻爬,背上却狠狠一重、一凉,如被一副棺材盖猛地压上。
女鬼展开四肢趴上他身,抱着头颅左右吸吮,十指腥红深嵌入罗玄项间。罗玄被她如此禁钳,一时觉得整人便如一枚瓜果,正被她恣意吞噬瓤中液肉。
丝丝记忆随她吸吮,渐从体内抽去,不!不能忘,小凤,小凤,他不能忘!
罗玄双手颤抖,十指深扎入土,紧缩深心,脑中却浑沌渐重。想起自己往昔一生,那些颠沛离乱,恩怨蒺藜,阴差阳错,善恶不分,眼看往生种种便要化作他人腹中餐,不由愈加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不由回溯起今生源头,脑海中还隐隐忆得那时,小妹罗忆无辜的髻头血,谪母段可卿临终的泪涟眼:
“玄儿,杀了她替我们报仇!”
他目中闭起,一生绝望如醍醐灌顶。背上一轻,巨大的份量突然遁去,他艰难地回头,却见那女鬼高高飘在屋中檐顶,悬地半丈地看他,长发微摆,仿佛充满疑惑,森黑垂髫中,却有两汪幽深隐隐攒动。
突闻耳旁刺来薛耻高声:“可卿!住手!”
他灰袍席卷如风过殇沙,转眼飞去空中接过那白身女鬼揽在怀中,溯地穿透屋墙而去。
一声可卿,却在罗玄的心头炸开了锅,他咬牙起身,强调出连日来医症所得的残余魄力,紧追二人出了堂屋。
身在外堂,方知这冥医薛耻的宅中实则进迴若干,厢屋接踵,却见薛耻怀抱女鬼远远拐过昙廊,入得一间通亮主屋内,罗玄匆匆赶去,两扇屋门正巧訇声闭上。他只得立在屋外,目光穿透薄弱墙裙向室内望去。
却见薛耻将女鬼放在案前躺椅中,转身在她身旁坐下,那女鬼脑袋一径斜耷,沉默不语,薛耻见状,竟叹了口气,伸手去拨开她面上长发,行致轻柔温存。
女子长发朝两旁拨开,罗玄倒抽口气,原来她竟是同自己一般,五官熔糜,颈节骷纵!
那女子遭薛耻突然拨开头发,迅速转避身去,薛耻也不迫她,口中却笑道:“可卿,你我老夫老妻这么些年,你便是连样貌都不肯让为夫多看一眼么?”说着,手掌浑厚覆上女鬼肩头,那鬼魅簌地一颤,背影竟显婀娜柔漾起来。
“我知你急于采补魄气以修补在那铁树地狱之刑损,但此人是冥曌钦定的纤工,你若食了他,只怕届时便有数千冥兵狱卒找上门来,为夫辛苦将你藏在这下原腹地如此多年,若你被他们抓回,便会按律送去望乡台,制成灵元,你叫为夫如何是好?”
那女鬼闻言身形僵了一僵,想是害怕,却也并不看他,薛耻见状,轻轻入手将她揽在怀中,唇齿附在她森黑发鬓,柔声道:“别怕,为夫不会让你有事。”
灯下,女鬼背影渐趋颤抖,泣声溢出,却是闻言落下泪来,身子挣脱开去。薛耻见她如此,更是双臂环顾上前,连连低哄,见她哭得厉害,却还执意背着身体不看他,薛耻喟然一叹,伸手去自己面上摘下白铜遮具,掷去一旁,将她重重圈入怀中。
父亲罗冠清阔别半生的容貌便如此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罗玄的喉间顿时涌起汆汆温热颤抖,无边魄泪已滚滚而下。
“可卿,一切都是我错,我不该娶你过门只为养育玄儿,不该心急手重误伤我们的女儿,更不该撇下你和忆儿,只为相顾于镜灵。我为夫不义,害你为我自尽,更害你犯下离间骨肉之罪,在铁树地狱受穿身酷刑、变成戮魄,我更为父不惮,若非我误杀忆儿,使你恨我至深,以你之心性,断不至唆使玄儿弑母,犯下滔天大孽。可卿,你今生一切苦楚源头皆因于我,是我当初待你不公,未能全心相报你一生所付,如今,即便身犯冥曌大律,我也不能任你被抓去服刑。”
罗冠清侧头看向怀中女子,道:“可卿放心,我此番收留的这名熔魄,便是要拉辅灵舰前去投阳洞的纤工,等过些时日你再恢复些灵体,可经跋涉远行了,我们便趁他不备登上辅灵舰,如此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前去投阳洞转生,离开此地后,你便再不用担心冥卒追捕,如此可好?”
提到弑母二字,白衣女鬼背影一动,十指在两匹水袖中捏得生紧,祯祯入骨,罗冠清握住她手,细细摊开,沉声述去:“我虽曾挚情于镜灵,可你却是我最大责任,如今镜灵已转生离去,我与她彼世之缘,已成善结。如今我唯一所系,便是可卿你,冠清只愿能得最后一个机会,与可卿再赴红尘,相对百年,此番必定不离不弃,同去同归。”
言罢,罗冠清执起段可卿之手,沿着她森森的十指逐一吻去,段可卿终于熬不住心中大恸,抱住他肩头,脸庞整个埋入,簌簌颤抖不休,宣泄哭声回荡在长凉荒夜中,倍增凄痛。
罗玄的心在母亲的哭声中突地豁然开阖,半生抑郁殇恨,与得知真相后的撕裂不甘,都随着养母段可卿此刻哀恸哭声,流逝远去。
红尘皆苦,原来没有谁,不值得原谅。
只见父亲摘下案头一抹栀子花,托起谪母颧骨森突的脸庞,浅浅插于她额角,笑道:“渔阳颦鼓动地来,羽衣霓裳黯然收,渔阳郡主段可卿之美,莫说大理全境,便是四海九州,倾城天下,亦是此间无两。”
段可卿的戮骨脸庞生生蕴起一丝妍染绮红,映在白皑皑的骨庞上,竟仿如初樱绽雪,新芳于阳春三月。
罗玄一步近前推开房门,将身一躬,直直跪在二人面前。
屋内双人一惊,齐齐看向突然闯入的罗玄,段可卿的一双湮白水袖发起抖来。
“爹,娘,孩儿罗玄,给你们请安了。”罗玄恭首抱揖,倾身覆地,袖摆长披,深叩不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