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他千百回试探,那生冥曌壁始终将其浑身解数一一受化了去。璧面一径皎洁透明,清如无物,防御之力却因受力转化而愈加强盛。
待发现自己终于无计可施时,罗玄不得不绝望地目送聂小凤离去。
却见那片辽阔的冥野之上,阡陌交通,十向八达,四条雪白的主干道纵横贯穿着整片光怪陆离的大陆,它们径直为政,各自延伸至肉眼不见的冥疆深原,只道是广寒人间,无边无尽,世人却不晓这幽冥化境,又该是何等盛大难测。
聂小凤沿途一路跑去,小径两旁更是显出种种奇特景象——白象倒走,鱼鸟齐飞,各类怪力乱神东奔西顾,狰狞怪异的诡谲植被时常自己移动起来,淆乱方向,蛊惑吞吃着迷路亡灵。
地面上的鬼沼此起彼伏,突然猛地从中钻出几只灰斑地鬼,将过路的游魂拉下去,路魂在泥沼中挣扎片刻,渐渐沉没,内中便飞出另一抹亡灵,嬉笑着行走开去,如此以往,每一滩沼滩都在觊觎着寻找替身。
幸得小凤生性机敏,一路小心规避了各方潜伏,熟门熟路,稳妥前行,终于沿着小径踏上了一条通往无量星空的最庞大主干,她匆匆融入了干道上前后赶路的熙攘灵群,雪白的裙裳往大片苍白路灵中一闪,罗玄便彻底望她不见了。
他手扶着曌壁蹙眉思量,如此离去,委实心有不甘,突然忆得她方才所说,言他阳寿未尽才入不得冥原,罗玄心头一亮,转身欲走,却闻冥疆深处传来一阵凄嘈霹雳之声,远处的极光突遭吞噬不见。
只见地平线处,黑压压涌起了一团庞大浓雾,那浓雾沿着冥原的主干道向路灵人群迎头压来,所过之处传来吞咽咂舌之声,雾中隐隐隆现出一尾庞然巨物,它大口一张,黑舌横扫,数百路灵迅刻便被它吞进了肚中。
沿途的路灵们惊慌失措,纷纷四下奔逃呼救,白花花的人群疯了般向后方攒动奔逃,一路跌打滚爬,接踵踩踏,老少妇孺被推倒在地,群灵的哀嚎声震彻了整片冥野。
罗玄心知出了大事,却又进不得冥疆,他只得沿着曌壁疾步奔跑,这曌壁的弧度缓缓地向冥疆深处延伸,罗玄直跑出百余里,总算离聂小凤所在的冥原主道近了些,远远便见她正随着灵群奔跑,不时回头张望。
与她同行的一名银衣少女被惊慌的路灵撞倒在地,几番不能起身,聂小凤脚步顿住,犹豫片刻,逆流强行折回将少女用力提起,搀着她的手继续奔命。谁知没出几步,那少女竟又捂着小腹蹲倒在地,表情扭曲痛苦,聂小凤只得停下,对她连嚷两声,甚是恼火,那少女兀自低头不理,她愤而欲走,却终是原地悛巡,迟迟不去。
就在这当口儿,浓雾中猛地窜出一条身圆体广的黝黑虬龙,它龙须鼓荡,赤目圆睁,周身龙鳞发出幽深冷光,巨大的鼻隆中燃起三味真火,仰天一声长啸,眨眼便将侥幸藏于齿缝间的几只路灵烧成了灰烬。
少女与聂小凤一时双双暴露在它眼皮底下,虬龙见她二人,长须一摆,巨口一躬,上前就吞。
“小凤!”罗玄急出一身大汗,一掌再劈下曌壁,掌风突然直扑向前,将冥原上两排古怪植物齐刷刷推倒在地,罗玄一愣,回头看去,固若金汤的生冥曌壁竟已落在他的身后!
低头却见自己掌间正隐隐透出一圈金色华轮,瞬息又消失不见,罗玄顾不得细想,一头奔向冥原主干道。
那厢聂小凤已眼明手快地揪起倒地的少女,飞上夜空左右逃遁着虬龙追捕,但因带上另一人份量,她灵念费力,速度大减,几次险被虬龙的长舌卷中。
那少女却突然醒转,她一手搂住聂小凤拔高而起,居高临下地念起咒语,周身登时涨起巨大银光,竟将一片冥野照得通亮。
黑虬见状大怒,却不敢再上前,一掉头又袭向路面生灵。银装少女撇下聂小凤,剪风驰去阻拦,她身上银光璀璨,长夜中如一尾流星刺入无边冥野,黑虬被她惹急了,红舌大张,一口三味真火冲她喷去,少女避也不避,咬牙顶着熊熊火势,念着照明咒越逼越近,似是铁了心要将这异兽赶离路灵群体。
她身上的银光在烈火焚烧中愈趋黯淡,聂小凤在半空中愣了一愣,飞身下去顶住少女的腰,少女用银光裹住她,不令其魂魄被真火所伤,二人一起施展灵力,暗夜中一团璀璨银光又逐渐长大开去。
一入冥野,罗玄顿感身体轻便不少,却苦无驾驭灵魄的体验,不能如小凤般想去何处便瞬息可至,只得一边凭借多年的武学灵性暗暗参悟提高灵速之道,一边脚下如飞地奔向她俩。
黑虬见罗玄远远奔来,知那少女又增帮手,一口便对二人狠狠喷下一团三味真火,这次火势较前次更为猛烈,将两名姑娘生生掀翻在地。
黑虬吃吃一笑,张口便吞,罗玄大骇之下,远远吼出一声“孽畜!”,竟见自己掌中金轮又生,他当下一记手刀横贯劈去。
冥疆上金光破夜而来,黑虬大吼一声,一头龙须已被金色刀气生生斩断,它初时勃然大怒,抬头一见罗玄掌中金轮滚滚,须臾逼近,顿时呜咽一声,两只铜铃般的巨大眼球中竟露出了畏惧,四支黝黑龙爪亦朝后方连连挪去。
说时迟,那时快,罗玄只觉眼角一亮,朦胧的天边突然窜进一道银色长电,定睛一看,竟是一条耀银大蟒正乘风破云疾驰而来,这异兽身形巨大,它一出现,整个冥野天空顿时被它庞大的身躯横横劈成了两半。
银蟒一头冲向生冥曌壁,以身撞之,曌壁兀自岿然不动,如是三番,整片曌壁被它撞得连连颤抖,硿硿作响,雷鸣般的回声震得整片生冥荒原都摇摇欲坠。
银衣少女闻声回头,一见银蟒,竟是比方才遇见黑虬时还要惊慌,只见她急急丢下灵群,转身便跑,聂小凤唤也不住。
银蟒见几番尝试亦无法穿越曌壁,突然冲上九霄,旋身一抖,只听一阵呲啦碎裂之声,巨大蛇身上的麟甲、筋肉块块分裂剥落,向四周迸射开来,它齐刷刷便脱去了周身血肉,瞬间只余银光铮铮的一副钢精骨架!
冥疆的天空中一时血肉横飞,暗红无底,无数的血肉碎块纷纷落下地面,空气里充斥着浓重血腥,只见银蟒的周身肋骨枚枚凌厉如剑,寒芒耀世,森冷无匹,蟒头上闪耀着一柄丈长银角,光芒将天边的日月齐齐压了下去。
它再次一头撞入生冥曌壁,璧身受它的钢筋铁骨穿刺,竟裂开一条细缝,银色巨蟒见此,顿时在空中翻腾着庞大的骨架连连撞向曌壁碎裂处,如是三番,分秒不间,曌壁吃重不住,裂纹越涨越大,快速延展向四面八方。
巨蟒掉头重来,从九霄上轰然冲下,借着惯性搏命一击,只闻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曌壁大破,碎片稀里哗啦散下了满地,晶莹的璧块一粘地面,立刻钻入土壤消失不见。
银蟒直直跨越残余的曌壁灰烬,闯入冥疆,银光森寒的庞大骨架从罗玄眼前一节一节地掠过,周身却也是骨肋残缺,贲塌重创,刺刺啦啦掉了一地的碎骼,黏在它脱下的满地血肉中,寒银闪耀。
至此,生冥曌壁不复存焉。
银蟒仰天一声长啸,迎面扑向黑虬,冥野万顷在它吼声中簌簌颤抖。那黑虬一见银蟒出现,顿如遇见世代夙敌,也是张牙舞爪,嘶吼对怒,两兽瞬间争斗成一团,银黑相缠,寒火交兵,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奔逃,地面路灵死的死,散的散。
黑虬眼见今日好事屡屡被破,想是脾气坏到了极点,只见它肚腹处团团涨起,从口中再喷一烈炫天大火,却是向正自奔逃的聂小凤与银衣少女!
“住手!”罗玄纵身跃入黑虬与二女之间,运起全身真气对抗。
九天离火扑面而来,感到那股腥炎的高热裹身而下,他只想回头再看她一眼。
银蟒向天一声嘶吼,头颈处突然暴涨出千丈银光,一袭暴雪鸿霜从它口中呼啸喷来,瞬间将黑虬吐出的三味离火冻成了一块块的冰雕,砰砰落地,砸成碎片。
罗玄刚被九天烈火炙烤,又遇万钧雪暴速冻,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不料徐徐落地后,竟还能自如走动!他惊异地抬头看向银蟒,莫非一旦身入冥疆异境,生死便再无区别?
但见银蟒纵身一跃,钢精骨架中突然生出两枚森森利爪,居高临下地将黑虬猛踩在地,黑虬挣脱不得,忙摇尾一摆,竟顺势沿着银蟒骨骼裹缠上去,黝黑的虬身上燃起一块一块幽红的离火之光。
银蟒一惊,未料它有此招,几番掀它下去,却被黑虬死死缠住,周身离火越烧越旺,要将银蟒的一身精骨炙烤成灰。
罗玄心知那银蟒此刻受制于虬,凶多吉少,正想着如何帮它,银蟒却庞身一转,颈项的骨骼处猛地涨起一幅巨大的蛇孵,生生遮住了大半天空,待蛇孵收并时,竟从中展开一圈尖利的骨矛,那骨色寒光邀日,幽幽华伦,如剑峰之金,杀气腾腾,劈头便斩入了黑虬的七寸。
黑虬大吼一声跌滚开去,却也顺势咬住银蟒一只利爪凶狠撕扯下来,骨肉飞溅,银蟒剧痛翻滚之下,黑虬乘机遁走,殷红虬血洒下一路,银蟒匍匐在地,庞大筋骨蜿蜒万里,直至冥疆深处。
却见远处观战的两位姑娘,此刻纷纷松下口气。
小凤!罗玄心念一动,脚步追去。
银衣少女见银蟒匍匐在地,再无起身之力,掉头牵起聂小凤的手便驾风远去。
二人速度奇快,转眼隐入天边。罗玄虽使出了最快脚力仍无法跟上,这才明白她所使的应为较上层的灵魄之法,非普通生魂能及。
聂小凤已随她远去,罗玄只得折返察看银蟒的伤势,心中直觉这神兽三番四次相救于那名银装少女,那少女亦显然认得它,则它或许能帮到自己。
银蟒经过碎骨破璧,大战黑虬,九天离火炙烤后,又被对手生生扯去一条蟒爪,此刻周身精骨已是残碎不堪。罗玄在人间虽以医术湛称,可如今身处荒冥异境,又是面对一头身受奇伤的灵兽,一时也不知从何下手相救。
正低头观察它伤势,突闻脑中传来一抹男子的声音:“负我去忘川。”
男子之声突如其来,清胜垒雪,意沉横霜,人闻之,如临九曲冰窟,罗玄心下一惊,四处望去,空无一人。
“负我去忘川。”
罗玄的脑中猛地闪过一双幽蓝瞳仁,森寒无比,他低头一看,地上的银蟒正睁开一双幽蓝色的深瞳,逴逴与之对视。
这一负一走,便是七日七夜。罗玄将它巨大蟒身扛在肩头,若按人世常识,以它身躯则如何也不能成行,却不料灵魄摆脱了肉体樊篱,竟是无所不能。
跋山涉水后,银蟒将罗玄引去了冥疆深处的一拢空阔峡谷,这峡谷天阑地远,无际延伸,似从冥原尽头生出,一路穿梭至彼岸,谷中淌出一条清澈大河,河水从天而降,恍似银河披落,上游湍急如万马齐喑,中游凌冽冒森森寒雾,下游平川如静谧深渊。
及至川边,罗玄向下望去,河水清如无物,一片真空,山谷四周环壁千丈,寸草不生,好一条名副其实的无底深川。
“取一鼎水来,但要小心,无论在河中见到什么,切忌让水沾身。”又闻银蟒传识入耳,罗玄四下看去,正想寻个容器,两手间已多出了一只银光大鼎。
罗玄提身来到川底,轻松平常一如在阳间施展拿手轻功,近日来这银蟒君给他脑海中渡入了种种御灵心法,使他已可自由地驾驭各种灵魄潜能,只是任他连日来如何勤练修升,以期早日找到小凤,可自从那日后,掌中的金轮始终未曾出现。
正盛水时,河水中倒映出了聂小凤的红衣身影,那是在血池里,她哀哀地从身后抱紧他,附在他耳旁轻声唤道:“难受吗?”
虽记得银蟒的嘱咐,罗玄心头仍是不免一乱,本能伸手去触,一碰水面,五指顿如被硫酸烈烈烧灼,疼痛不堪,他一惊缩回,河中的幻象立刻淡去。
取水上来,罗玄拿去巨大的蟒头旁,要喂它饮下,却闻耳中又道:“将水泼洒于我周身,记住,须一滴不剩,处处洒遍,中途无论发生怎般都莫停下,定要将河水全部洒完。”
见它神情无比肃穆,竟有视死如归之感,罗玄当下提身飞至它上方,将银鼎倾斜倒下。
水流渐落时,它初是周身剧颤,蟒身七寸间一起一伏,喉中发出暗哑**,随着河水洒遍周身,渗肌入骨,巨蟒痛如刀绞,蟒身扭曲烧灼,钢骨寸寸腐烂,椎断筋削。它终于爆声凄烈,嘶吼开去,直吼得冥疆上下群峦颤抖,地裂山崩,裂谷边缘贲出条条大口,从它蟒骨中流泻的真气燃沸了整条大川,从上游至下游,通河爆起万丈水花。
罗玄几次不忍,意欲停手,却闻脑海中的男音厉声喝止:“别停!”
他原以为此举仅为疗伤,却不料将它浇了个骨断筋削,眼见它巨大蟒身化为空虚,血肉渐渐镕糜,血水流尽之后,原地一团光影酝酿,渐渐凝聚清晰,恢复成一具灵体,却是一名银装男子。
半柱香后,蟒身完全隐去,男子长身立起,双袖一展,银光万里间,对罗玄抱一个揖:“多谢。”
见他冷殿清辉,音容浩瀚,世间无有,罗玄原以为魄军之颜,已盖天下男子殊荣。
“你既已受如此重伤,缘何还要自残身体?”罗玄皱眉问道。
身为医者,倘若早知他是要自己摧他体肤,他罗玄未必肯做。
“我骨锥已损,这等伤势会令我三五百年不能动弹,我等不得,不若弃了肉身,倒也自在。”
银衣男子对答如流,语态清沉。
见他一派坦若自在,倒是真不在意,罗玄又问:“这是什么河水,为何如此厉害?”
“此乃忘川河水,转生灵魄人人须饮的孟婆汤,便源于此。”
“既是如此厉害,如何还能给普通魂魄饮得?”
“便是只有魂魄方能饮得,倘若活物沾上此水,无论来自人间天界,神鬼佛灵,都要饱受血肉销融之劫,这便是孟婆汤水专治消弭之故。它泼于肉体,便是毁灭,会使九界苍生骨血融殆,但若灵体饮下,只会记忆消散,重展新轮。”
“倘若魂魄饮得此水,当真便会如传说中一般,尽忘前事?”
“那是自然。”银衣男子颔首,双臂后负。
却见远山那头传来轰隆巨响,一名身约顶天、形容枯槁的巨人大步跨至川边,望着中游河水良久,低头饮去,他大口张合,吞咽巨响,下游川水立刻涸下一半。
巨人抬起头来,茫然四顾,似是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到此,回头看一眼河水,又抬头看看天上太阳,突然怪叫一声,迎着夕阳正落的西方直直追去了。
“那是夸父,他从远古时期便开始追日,途中饮干长江黄河后,路过此地误饮了忘川之水,从此,他再不记得自己当初为何要追日,只是日复一日受本能驱使,见日便逐,每当回到此处,又会因口渴饮下忘川水,再忘前缘,再循本能追去。”
银装男子目送巨人背影,眸中悲悯,深不可测。
罗玄心下庆幸,幸而方才未大意跌入水中,否则误饮了此水,不记得自己是来找小凤的,那可如何是好?
忙将手中的银鼎远远抛开:“那银蟒便是你的原身?”
他点头。
“你肉身既已修成此等神通,想必也经过了千百般锤炼,来之不易,缘何今日说弃便弃?”
“我肉身罪孽深重,留着它只会拖累灵魄,使我在这冥野上来去拖沓,修为大减,诸事不力。”
言罢,银身男子目带怆凉,望向裂谷那头,似要望穿此地,抵达某处远方。
罗玄顿时会意,道:“便是为了那位会使曌明术的姑娘罢?”
男子看他一眼,未加否认,沉沉闭目:“你要找之人已上再轮名录,不久便要去投胎转生,你若不尽快阻止,便会永失前缘。”
罗玄一听,心下大慌:“如何找她?她现在何处?”
“患失镇,所有灵魄转生前在冥疆中的居住之所。只是这冥原上有成千上万个患失镇,等你一个个找去,只怕她已在人间生儿育女数度。”
“那如何是好?”
银蟒君定定地看他一眼:“我可引你去,但需你身上一件物事交换。”
“何物?”
“需你心头一块肉。”
罗玄一愣,却听自己已道:“好。”
银装男子伸手便来取,他两指一捏,绞出罗玄心头一大块肋肉,罗玄猝不及防,痛得半膝倒地,他却将那爿滴着生血、冒着热气的心头肉小心藏入一枚冰盒,仔细收妥在怀中。
他掌风一推,罗玄只觉眼前光影叠迭,络绎不绝,万水千山,无数镇宇从他身旁掠去,再定睛时,已是老树昏鸦,斜阳夕下,天边如勾月挂。
他正立于一处高山的北巅,脚下是一拢橘光小镇,镇中人声鼎沸,络绎非凡,商肆食贩,华灯四溢,虽地处冥疆蛮野之境,却是生机盎然,半丝不见鬼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