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聂小凤攀爬上前将青衣男子搂入怀中时,罗玄方得看清此人容貌,只见他骨似雕梁画栋,颜胜朗月辰星,虽是身负重伤、濒临绝地,一身铩羽清辉却顿时便将方才所见的一众仙郎之音容生生压将了下去。
只是此人眉宇之间,清晰盘亘着一抹紫赤痣印,望去极为刺目突兀,同他一身气质甚不相容。
“小。。。”看向城下二人的梅绛雪此时极轻极快地从唇中蹦出一音,却又立刻噤声。罗玄知她仍习惯直呼聂小凤其名,而不愿以母女与她相称。
说起梅绛雪和聂小凤,真正是一团因果孽障。
当年,聂小凤在哀牢山身为罗玄的女弟子,竟诱惑于他,诞子成双,生下了他的两个女儿——绛雪和玄霜,后来罗玄欲诛杀聂小凤,反被她施毒陷害,避去血池洞中疗伤一十六载,从此与世隔绝。期间,尚值襁褓中的绛雪与胞妹玄霜失散,二女分别被百姓人家收养,故而两人长大后一个姓梅,一个姓陈,皆不知自己身世。
许是命运安排,梅绛雪的养父母早亡,成为孤儿的梅绛雪被当时在江湖中颇已风生水起的聂小凤收纳为徒,拜入了聂小凤一手所创的魔教——冥岳,母女相处十余载,竟不知彼此血缘,只以师徒相称。直到真相大白,梅绛雪却因理念不合,执意与生母聂小凤反目,更在父亲罗玄的授意下,同自己的生身之母决一死战。
麓战中,聂小凤不忍伤害女儿梅绛雪,结果反败于其手,一切正合罗玄之部署。随后冥岳倾覆,聂小凤亦在罗玄的监督之下自尽于哀牢山中,她于人间闯下的一世血腥孽债,就此终于归作了尘土。
直至最终,梅绛雪都从未认过聂小凤做自己的母亲,这份孤高心性,倒是极为相似于罗玄。如今世人只道梅绛雪是正道侠首——神医丹士罗玄的女儿,并对她当年手刃魔教教主、大义灭亲之义举交口盛赞。
神骥倒在皑皑白雪中,发出一阵低沉的喑咽,四蹄应声踢了两踢。青衣男子捂着胸膛,踉跄起身,一手探去神骥肢体间,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番,转身对聂小凤道:
“骅骝之胫骨已遭真理长城重伤,如今承你一人逃走尚可,却不能同时载我二人了,小凤,你骑上骅骝先走,我去引开他们,无论天上人间,他日我定与你会合!”
聂小凤闻声连连摇头,却见她勉力忍着目中辗转之泪:
“走?走去何处?这诸天九界,如今便只剩了这片真理长城之外的寰荒绝境还未沦入他手,闯不过天域长城,你我在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聂小凤“死路一条”四字方才出口,那青衣男子却似想起什么,语重心长道:
“小凤,听我说,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只要你肯就此放手回到他身边,他断不会杀你。”
“可他必会杀你,你死,便是我死,有什么分别?”聂小凤闻言,凄楚一笑。
一席话,说得一旁的罗玄心头疑惑大增,闻二人言中,似乎对那个“他”充满了畏惧,却不知此人是谁,何以教自己座下这名惯常翻天覆地的孽徒聂小凤,如此的闻之色变?
聂小凤起身,从鹅黄水袖中探出一枚赤练宝剑,此剑长三尺有三,宽约一寸有半,剑身鎏华闪烁,炼火驰动,如真龙吐芯,攒腾欲跃。
罗玄当下直觉此剑眼熟无比,却闻身边的梅绛雪已低呼道:“爹,这不是龙舌剑么?”
果真是龙舌剑!龙舌剑乃当年聂小凤的祖上传承给她的魔教镇山宝剑,相传此剑可通鬼神,玄奥无底,在人间时,罗玄曾夺下她这柄龙舌剑赐于河阳少侠方兆南,令他同梅绛雪联手击败了聂小凤。却不料事隔经年,龙舌剑竟会现身于此,仍是与她结伴而行!
却见聂小凤水袖一扬,将龙舌剑高高掷上真理长城,只听“噹”的一响,剑身被固若金汤的壁身弹将回来,她苦笑一计,飞身接下半空中掉落的龙舌剑,执起剑柄,自嘲般冷笑道:
“什么龙舌剑乃天地密钥,可开启一切枷锁,他果然还是骗我!”
突闻天门那头传来一阵喧天号角,那角声嘹亮阔云,振聋发聩,一发方毕,又是一阵锣鼓齐发,钟鼎震天,整片天域顿时由远及近地传来连片的兵锋怒号,军戎觞嚣, 如万马齐喑,众天杀至。
却见东、西、南三方天域尽头,瞬间涌出万丈云海,席卷着奔腾浩瀚,向真理长城处黑压压地当头袭来。
待层层翻滚墨云近得两扇天门时,门上的日月双环同时黯去了自身光辉,悄然隐没于巨大门身中,整片天宇霎时黑幕降临,视野内一时伸手不见五指。
却听“啪”地一声毕响,罗玄、绛雪扭头看去,只见他俩藏身之处的左右城楼之上猛地燃起雄雄烈火,一时间,整片真理长城依次燃起一座一座烽火连台,披天靡地,八荒联袂,蔓延开阖,将雄伟的星空照得灯火通明。
然而长城以北的那片无边无垠的漆黑天宇,却被此时的连天烽火映衬得愈加浩瀚神秘、无极阴森。
“小凤,广擎天已杀至,你快走!”青衣男子见状赫然转身,一把将聂小凤推去神骥骅骝近旁。
“不!是我害了你,若非因为我,你怎会落得如此?军,今日便是你我共同大限,绝非你一人的。”
聂小凤足下方稳,却是疾步上前,轻轻挽起青衣男子的胳膊,同他并肩而立,遥瞰着天边异象。
罗玄见她如此,不由眸光一颤,她此间无比温仪端华,半丝煞气妖媚皆不见,竟是同他记忆中身为魔教之首、冥岳岳主的那名妖女孽徒,俨然判若两人。
须臾间,覆顶的云层已席卷至真理长城上空,却在丈余之外突然刹住,蒸腾云海中光亮盈天,齐齐涌现出千万名神兵胄甲,他们英姿飒爽、铠盔逞亮地站成数排,个个手持天器,威风凛凛地朝下方看来。
远眺望去,只见从东、西、南三天的尽头亦开出了无数驾严防密布的云霄战车,神兵弓箭手们团簇齐聚,马步张弓,早将大神天的三方边境驻守得水泄不通。
这便是罗玄和梅绛雪平生以来目睹的第一次神兵天战,只是这般慷慨豪阵,却是用来围堵已困在长城脚根、走投无路的二人,罗玄心中不由冒起一阵忐忑。
“奉天谕,剿妄魔!妄魔杀!!杀!!杀!!
却见喧天神兵们纷纷执起武器,对准了城墙根处的聂小凤与青衫男子,诸天万器,凛凛生威,军中齐发高呼,威声直震得四方天境隆隆作响,脚下长城簌簌颤抖。
青衣男子闻言看向身旁的聂小凤,聂小凤端目与他对视,二人虽无言语,却是相视一笑,碧海青天。
正在二人对视间,神兵阵中已倏地飞出八名领神,各端着看家神兵刃凶狠地朝青衣男子迎面攻来,青衣男子敏捷地推开聂小凤,裹身进入神兵攻防阵,转眼便与八神厮斗成一团。
长城脚下,八抹银辉团团围绕着一抹朴素清华,虽以多攻少,却始终无法靠近那抹青辉,百般攻略皆被青衣男子袖中一枚薄似云霭、耀欺日月的青辉宝剑挡开了去。
眼见那青衫儿郎的剑法竟臻如此高妙之境,罗玄心下稍觉宽慰,不觉松了口气,扭头向聂小凤处望去。可也奇了,那八名领神和漫天兵将虽个个杀气腾腾而来,却无一人前去纠惹一旁的聂小凤,只专心致志地攻向青衣男子。八神搏斗中,竟还刻意将神器兵威闪避于她。
罗玄颇感不解,那厢聂小凤已挺剑入阵,龙舌炼舞,将青衣儿郎牢牢护在自己身后。
见她满面肃杀地看向身前众神,霎那间,她当年在人世中号令群雄、逐鹿中原的魔教尊主之相,便又赫然再现他的眼前。
他心头不由又是一沉——聂小凤便是聂小凤。这么多年了,虽不知她如今究竟是死是活,其枭狠心性,终是难能改变。
阵中八位神灵见她执意挡在阵前,却个个止住了搏斗,你看我我看你,竟无一人再轻举妄动。
聂小凤腕间龙舌蒸腾,剑影憧憧,她泠声狠色道:“谁敢上前,杀无赦!”
八名巍峨领神见她这般神态,彼此面面相觑一番,下一秒竟齐刷刷地匍伏在地,个个将武器搁置身旁,额触天陆,长跪不起。
罗玄看得眉中一蹙,却不明白这些威风八面的上界领神,缘何纷纷向聂小凤行下跪之礼?
漫天杀嚣一时安静下来,每人神情皆是紧如觥弦,场上局势至此,变得莫名复杂了。
突闻天边又来一阵清啸长音,只见远处云端上不知何时已端立了一名高髯老者,他白须飘拂,左臂中敛一盏拂尘,临空一挥,万里晴扬间,郎朗连声穿霄而来:
“天后娘娘明鉴!剿杀妄魔乃玄皇亲口御旨,请娘娘遵从法旨,退身远避,以免重兵唐突,惊扰了娘娘銮驾!”
“何谓神,何谓魔?非你族类,便指其为魔!魄军今日落到这般田地,全因被你们主子所害,你们当中,谁有资格围剿于他?!今日有我在此,你们若要取他性命,便先跨过我的尸首吧!”
聂小凤执剑当胸,义正严辞,寸厘不让。
在她无法端见的身后,却见那名青衫男子经过一番搏斗,眉宇间的紫色印痣中隐隐泄出了丝丝缕缕的微弱星芒,那星芒缓度缓深,融入空中时,突然化作无数条触手,诡谲百探地向聂小凤身后潜去!
罗玄脑中顿时忆起那些神兵口中的“妄魔”一说,刚要出声提醒,那云端老者亦已发现异象,隔空远远叹息一声,道:
“既是如此,望娘娘恕罪,臣工冒犯了!”
话音刚落,却见云端老者拂尘一甩,高高的脊梁后猛地飞出一大片凛光璀璨的黑金盔甲,金甲在天空中迅速卷曲成一副钟鼎的模样,团团罩上聂小凤头顶,只听她惊呼一声,已被一股大力提至高天,悬于真理长城之上。
只见那顶黑金甲鼎周身流光飞舞,吐露着万蕊菁华,一将聂小凤捕入其中,钟壁就变得透明起来,远远望去仿佛一鼎隐形的天罩。聂小凤被牢牢禁锢其中,慌忙举剑劈向身前的甲鼎,剑锋过处,真光此起彼伏,那枚隐形天罩却恁是固若金汤、坚不可摧。
聂小凤无可奈何,杵在半空中急道:“伏羲!你好大的胆子,竟用羲皇甲牵制于我!快放我下去!”
那名唤作伏羲的老者却弯下腰身,冲高天中的她毕恭毕敬,作一个揖:“娘娘恕罪,老臣为护銮驾,不得不出此下策,事后必携羲皇甲向娘娘与神皇请罪。”
说完,他不再看聂小凤,转向长城墙根下立着的那名唤作魄军的青衫男子,见他拂尘二度,条条拂丝在半空中哗然披泄开去,万条绦丝电阵般袭向魄军。
魄军见状,突地面露森谲一笑,额间紫痣应劫一亮,瞬息却又恢复满目清淀光辉。
见他不慌不忙,挥舞起百花千剑将层层拂丝严密挡在身前,伏羲右掌山出,万倾天雷薨然劈下,赫赫声威间,天地一片阴沉,但闻伏羲于天幕中一声暴喝:
“孽障,速速现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