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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不是旁人,正是日前在汴州英雄聚会上自辞要位,在众人面前携徒离去的昆仑前任掌门——壬华公秦桐。
秦桐反掌一掸,牙白的袖袍将罗玄层层围裹起来,另一袖间嗖嗖探出一柄精纯长剑,直取左轮王眉心要害。
罗玄倒卧在地,胸口的鲜血直飙如瀑,却见秦桐手中那柄剑锋的仪态,与数日前昆仑女徒冯今所使的小剑如出一辙,想是同根而铸。只是秦桐之剑更为宽长,比起冯今之剑,尺寸足足大出了一半有余,这两柄武器长得一式一样,亦散发着相同光辉,宛若母子。
剑锋咻咻直逼天灵,左轮慌忙旋身翻转开去,卫靖、羽鸿珊夫妇此时亦增援赶到,加入众人乱战。
左轮王见得秦桐前来,心生顾忌,当下不愿恋战,抽逃中却将腰间的金环向空中抛去,只见金环中突然落下一枚小木人,木人周身的六方大穴之处各钉有一枚银针,原来这便是六钉锥魂的施咒法器!这等木偶乃结合苗疆巫毒秘技与密宗御人心法,合制而成。
但见左轮将脚下的小木人用力一踩,伫立一旁的绛雪登时又弹跳起来,一剑再刺向罗玄心房,罗玄勉强避过一次剑锋,脚下却抽软如丝。
女儿凶芒咄咄,使尽解数,步步杀机,他心中寒凉无底,原本蕴了最后一口真气可将她毙于掌下,但她不是别人,她是自己的骨肉。小凤一生杀戮无数,也败在了绛雪剑下,他罗玄难道还能比聂小凤更加举手无回?
秦桐身形一动,落在绛雪身后,扬掌便拍向她后脑,“不可!”罗玄忙厉声阻止,以为他要下重手,绛雪脑袋一仰,鼻腔中嗖地飞出一枚细长的血针。
罗玄低头一看,只见左轮王脚下的小木人脑袋后,于鸣鼓穴处果然也插着一枚银针,只是此针较其它五处银针更为纤巧细致,肉眼几不能辨,与绛雪身上射出的最后一枚血针一模一样。
“爹?”此血针一出,绛雪立刻抬头看向父亲,她目光清澈无措,见父亲伤重,疾步上前扶住他,惊道:“爹爹!你怎会如此?是谁用灵蛇剑伤了你?”
罗玄胸口还插着绛雪的灵蛇剑,他失血过多,双足已空,对女儿的连声询问一字不发。
卫靖和羽鸿珊带来的武林群雄此时正将左轮王和其部署围了个水泄不通,见双方各率数百人马对峙角斗,现场乱作一团,秦桐看了一眼重伤在地的罗玄,吩咐绛雪道:“带上你爹,我们走。”
绛雪忙将罗玄负在肩上,秦桐当前开道,三人顺利破阵,疾奔出三百里外。
“放下他。”秦桐见四下无人,嘱咐她将罗玄放置在一处平坦的岩滩,绛雪的周身白缎已遭罗玄的鲜血洇红一片。
“爹,你不能死,你不能抛下我啊!”绛雪噙泪抱着罗玄连连呼喊,罗玄的心底不由泛出一阵温暖濡慕,倘若明年的今日是他的祭日,至少有自己的骨肉相伴身侧,总是心安。
“罗姑娘,你守着方圆十里,莫令元兵出入,我这就替你爹运功疗伤。”秦桐清冷道来,音色不存一丝余温。
自小凤殁后,他却是第一个称呼绛雪为“罗姑娘”的人。
只因当年绛雪、玄霜乃是罗玄与聂小凤师徒**、歪逆纲常的结果,自从绛雪大义灭亲战胜聂小凤后,江湖人顾及其名声,对此事一向避而不谈,而绛雪在师从聂小凤之前曾由一名梅姓书生领养至五岁,随其姓梅,之后她未曾改姓,武林中人便索性一直称她为梅姑娘,玄霜嫁后则一向被称作方夫人。
尽管雪、霜二女同罗玄三人的父女业缘早已大白天下,但江湖中人对他三人敬仰极深,知他们不愿再提起与一代魔女聂小凤的往事,故而刻意避讳着二女的姓氏之实。不想这秦桐却毫不顾忌,开口便唤回梅绛雪的真姓,罗姑娘。
绛雪闻言也是一怔,旋刻拄着灵蛇剑前去望风了。
“秦掌门,罗某此生孽重,今日毁于亲女之手,是我的报应。掌门若强行施救,恐令元气受损,不如就此放手,留着精力与你徒儿联手以护天下罢。”
见秦桐已于他身后坐定,罗玄低喘着劝道,不为别的,只是心累,若今日一去可追上聂小凤的脚步,今生如此落幕,又有何遗憾。隔世重来之际,她不是她,他不是他,所有往昔遗憾,该欠该还,会否一清到底,从此魂坦神安。
他突然由衷地不想再活,十年生死茫茫,她可有在奈何桥头等他?
浑绵的掌力正沿着经脉间游走,罗玄暗自吃惊,不想这秦桐年纪轻轻,竟有这般内力,如何可能?想他于英雄宴上独自挫败左轮王,本以为是教他占去了华旭琴的旷世神威,却不料他体内实是暗藏真机,却每每深掩不露。
良久,待罗玄昏沉醒来时,胸口已用绵帛裹扎干净,不复裂痛。
他抬眼望去,残阳如血,只见一袭皎白长衫正伫立在半丈开外的险峻峭壁前。
“多谢秦掌门倾力相救。”罗玄捂着胸缓步至秦桐身后,低声致谢。
秦桐不曾回头,只一径盯着天边被夕阳染红的流霭,目沉如渊。
见他神情落寞,罗玄这才发现他那视之若宝的女徒儿冯今并未同他一起,正寻思该不该问,却闻秦桐背对他道:
“我已不是昆仑掌门,请罗大侠莫再以掌门之称谬戴秦桐。”
“无论如何,你今日连救我和小女两条性命,大恩大德,他日罗某必当相报。”罗玄见他音色执著,亦不再叨扰。
“无须他日,今天便可。”秦桐转过身来,正色面向罗玄:“明日昆仑山将举行祭神大典,我的七位师父已向天下放话,将在大典上以他们毕生精血作祀,向昆仑古神求取一个修复华旭琴的机会。眼下山河动荡,国疆告急,为防中原落入敌手,我七位师父宁愿拼死一搏也要修复华旭琴,倘若我明日不加以阻止,这华旭琴即便修复了也是废器一张,亦会白白葬送了他们的性命,七公此举,乃是在用自己的命逼我回昆仑。”
“既是如此,你当时在大殿上为何还要毁去华旭琴?”罗玄蹙眉。
“罗大侠有所不知,这华旭琴乃上古遗留的神物,威慑巨大,使用中稍有不慎便会伤及无辜。当年我御使华旭琴引来东海之水吞没了金军千万余人,岂料这一千余万人中有一半仅是随军的家属与劳工,他们和大宋子民一样,都是无辜百姓,故而那一战,秦桐看似为国效忠,实也铸下了千古杀孽。此后朝廷却因华旭琴的威力,多次派遣昆仑为宋室扫平障碍,实不相瞒,为保昆仑一派,秦桐也曾用华旭琴做过一些身不由己之事。眼见华旭渐渐沦为褫夺人命的凶器,我早就有了将其摧毁的打算,秦桐宁可世上从无此等神兵,也不愿再见它滥杀无辜!那日毁去华旭,正是天时地利,只是想不到七位家师对华旭的执著如此巨重,竟要以昆仑古法献身奉琴。倘若明日秦桐不去,便是背弃师恩,若去了,必会被强硬留住继续御使华旭,也终将不义于天下。我今日来寻罗大侠,便是想求您给小今带句话,这一生,错都在我,若有来生,我必还她一世平安喜乐。"
罗玄顿时想到十余年前,自己也曾携带绛雪闯上帝煌长城去毁那块可通晓古今未来,却要以山河作祭的天降神物----玄机石,眼下秦桐对华旭琴的顾虑,正同那时的他一模一样。
再看秦桐凿然的脸色,罗玄心头一紧——自古忠义两难全,看来明日他是打算自绝于昆仑古派的祭神台上了。
“冯今知道你的打算么?”忙问道。
秦桐连连摇头:“我早将小今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如今昆仑已集结了武林各大门派到处寻她,倘若她知道了我的打算,必会陪来昆仑送死。她还年轻,人生有大把的日子要过,没有我,自还会有人怜惜她,给她安定的生活,而我却必须将亏欠了幽歃师姑的一条命还给昆仑。小今身为宋室罪臣之后,自幼在昆仑的日子便不好过,若我当初不收她,她便会被逐出山去,自生自灭。罗大侠,我知道令嫒与小今颇有面缘,如今可否容我旧事重提,请求二位暂时收留小今,直到她平安出嫁?”
他此番落寞情状,令罗玄莫名地感同身受,忆起群雄于英雄宴上听闻他俩欲师徒合卺后的反应,心中知他怀忧为何,只因他罗玄自己,亦何尝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不由开解道:“不必担心,冯今我们自会照顾,你明日去昆仑也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自暴自弃,定要活着归来!只要你能坚持下去,总有一日可守得云开见月明。”
罗玄至此目光一沉,似忆起了什么,缓缓道:“不然你以为。。。此生她还会嫁给谁?”
一言既出,连罗玄自己都被愣住了,原以为他必会劝秦桐对这段师徒孽缘知难而退,不想话出口了竟是这般,莫非,这是他的心里话?
“可若情势只会变得越来越糟,又当如何?”秦桐却幽幽一叹。
见他形只影单,罗玄的胸中不由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大悲凉:“那也是错在这个世道,不在你们!”
此话似说给秦桐听,又似郎朗自白。罗玄愕了一愕,当下退开两步,自己今日这是怎么了?
秦桐闻言,举目定定地看去罗玄,释然一笑。
下一刻他不复千载冰封,却是素相一展,从白净的袖摆间递来一卷物事:"罗大侠,此物曰秦陵图,是我自出生起便携带于襁褓中的奇物。据师父说,我是在昆仑峰顶的三万光雷阵中发现的弃婴,三日之间便长至三岁大小,开始驾驭华旭琴,诸公这才将我收归门下。为探我的身世来源,师父曾以这幅秦陵图参拜过昆仑古神,神诣言,此图内暗藏天机,可化腐朽为神奇,跨五行而无阻。”
一串露水从崖上的荇草叶中滑下,叮咚一声跌入二人身侧的深潭,时光深处悠悠一动。
剎那间,罗玄看见高远的天空中突然展现出一副他前所未见的画面——
聂小凤身着一条洁白胜雪的帛纱长裙,那硕大层叠的裙摆在云彩中飘扬开去,像一朵迟开千世的莲。她咯咯笑着,娇躯映衬在火红的夕阳中,旋转起舞。
“师父,这件我也要!好看吗?”
罗玄泠神一惊,意识迅速抽回,再看天边时,只见落日镶寰,将云海中染得一片金黄,哪里有甚么聂小凤的踪影?
壬华公秦桐那双墨玉般的瞳仁静静地倒映在罗玄的双眼中,但闻他平声述去:
“秦某此去吉凶难断,为免秦陵图后继无人,今日我便将它托付于罗大侠代为保管,倘若明日我能渡过命中一劫,今生与小今诚能如您所言,守得月明,此图便是我二人予您的馈赠。”
罗玄犹疑半刻,脚步微微挪开,并不愿接,见秦桐擎臂伸来,意下十分坚持,僵持良久,他只得接下秦陵图。
见那图腾玄青黑釉,由雕花紫檀木精筑盒之,足见稀世珍贵,如今秦桐将这与生俱来的圣物都托付给了自己,岂可怠慢,当下郑重作揖道:“放心,此物暂由罗玄保管,待你二人水到渠成、云开月明之时,罗某自当原物奉还!”
秦桐淡淡一笑,展起月袍腾空飞去。山涧夕虹,碧玉葱茏,暮色苍茫中,万千流霓静静淌过。(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