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友誓
那天,秦友誓躲在钱叔叔的画室里,一笔又一笔地画着画架上的一幅画,画上画的是一名忧伤的女子,画作其实早已画成,他却忍不住一笔又一笔增添,好像除了这个重复的动作,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的眼神哀伤、迷茫,没有半点光泽,身上穿着黑色风衣,连打底衫和裤子都是黑色的,唯有脚下的一双皮鞋闪着些光泽,光泽之下,却也是漆黑的底色。他整个人完全没有新年的喜庆和快乐,也没有春天来临的生机勃勃。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这样了无生趣地过了多少个春秋了。
忽然,他身后的门被推开了,听这缓慢、沉稳的脚步声,来人应该是钱叔叔。不,他应该称呼他为“爸爸”,因为他早已和钱小雅结婚,钱叔叔已经变成他的岳父大人。
钱叔叔在他身后轻声地叹了口气,说:“你每年过年都独自呆在这里画画,每年画的都是她一个人,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呢?”
秦友誓定了定神,缓缓地说:“我拉着她从地狱里走出来,然后又亲手把她推入另一片深渊,我怎么放得下?她现在应该还怨着我恨着我,怪我当初狠心抛弃她。”他的对杨枝的执念,已经深深地种在他心里,如今早已长成一个牢笼,把他自个儿给困住了。
钱叔叔又轻声叹了口气,知道继续那些劝说的说辞也是无用的,不然说了这么些年,怎么对秦友誓一点用处都没有。可是,人总是往前看,得不到的东西就得看淡,他这些年就是这么过的。否则,一生岁月漫长,心里若是没有光明,怎么能获得能量支撑他看得到美好的未来?
钱叔叔终于忍不住告诉他说:“她,现在挺好的。”
“你知道她在哪儿?”秦友誓怔了怔,然后马上又恢复死一般的平静,他花费心思都找不到的人,钱叔叔怎能找到?
钱叔叔说:“昨天,我和你们的妈妈去参加了一场婚礼,她也在那儿。我看她现在挺好的,自信、美丽、安然,还有了自己的光环。”昨日他在婚礼现场看到的杨枝,确实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简直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不需要再躲在别人的身后缩成一团做人。
秦友誓那颗如死灰一般的心突然有了复苏的迹象,但是或许沉睡得太久了,一下子复苏,竟有些撕心裂肺的疼。他极力地控制着,不然自己颤抖,问道:“谁的婚礼?”
钱叔叔知道他有些不信,便透露一下基本信息给他。“新娘姓张,叫张叶,是小雅她妈妈多年朋友的女儿,新郎叫林驰,你知道的,他是杨枝的哥哥。”
杨枝,杨枝,这个名字在他心里、梦里出现过无数遍,今天终于又再次听到了。他内心既有得知消息的高兴,又有思念的疼痛,一下子,激动得差点停止呼吸。
“她现在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吧。”钱叔叔说完这话就出去了。
他独自对着那幅画了又画涂了又涂肖像画,痴痴呆呆地看着,心里五味杂陈,其中的酸楚,自己都说不出、道不明。
七年前,他跟钱小雅一起从学校离开,从不再见杨枝的那一刻起,他的心里就少了一半,而另一半,插着一根刺,他是怎么都快乐不起来了。
那时候的他,就开始害怕后悔,害怕自己忍不住回头看,害怕疼痛会漫无边际地蔓延,所以他忍着煎熬直接把所有的联系方式和软件都注销了,彻底得连他自己都找不到自己。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想回头看看,只看一眼,知道杨枝安好就好。只是,当他偷偷回去时,杨枝已经辍学,林驰已经搬走,甚至连张叶都没有了踪影。
他们三个,就这么消失了。
原来,他以为的可以让一切及时止损,是要折断那么多人的原路。
每当夜深人静,他睡不着,抑郁得快要窒息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也许有我陪着,杨枝是可以挺过去的。如果是那样,那么现在就不必这么痛苦了吧?杨枝呢,她现在怎么样了,还在怪我没有停下来么,或者恨着恨着就把我给忘了?
他得不到答案,好像什么样的答案都不能让他满意,更不能让他释怀和快乐。
他忍不住问自己:人为何总是矛盾,左右都会后悔?
他忽然发现,有的事情,无论怎么做,都让人难以放下,无论选左还是右,都是错,不选不走也不行。
他毕业后进入钱家的企业上班,拥有了很多的金钱和强大的权利,可是他却始终没有得到以前的自由和快乐。挥金如土的金钱和呼风唤雨的权利,只会让他日益冷漠、孤独。
而且他心里无比清楚,他在外面的体面的金钱和权利,实际上,不过是经一下他的手而已,最终都是进入钱家和金家的粮仓。他觉得他活得像个傀儡,忍不住对那些虚伪的给他体面的金钱和权利日益厌恶起来。
而他的枕边人关注的,却偏是他日益厌恶的。
若是要问他,七年前的决定,你后悔了么?他怎能不后悔,可是这件事,做不做都是会后悔的,而如今看来,他的选择是正确的,杨枝还能好好的,比以前更好了,不是吗?
只是他自己呢?自从跟钱小雅在一起,整颗心就跟死了似的,早已没了自我。他不爱钱小雅,久而久之,钱小雅在他身上的用心得不到回报,便只拿他当充场面的工具了。他只有像个永动机一样,不断地转动着,奋发图强,努力奋斗,争当公司的上游,成为做出色的一个,钱小雅对他才不会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再拿他跟杨枝的往事呛他、挖苦他,他的世界才可以得到稍微的安宁。
他只有在过年放假的几日清闲了,可以躲进这间画室,静静地呆上一整天。如果躲到外面去,钱小雅肯定会疯了似的找他的。所以只有这里最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