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天游笑笑,放慢步伐走过去,晓得肯定是一道关口。
有点像在夹皮沟的时候,周荣无法判断自己是不是科学党人,便提出了下一盘象棋试试。显然,自己在这一关的表现,将影响到下一个阶段“圣地”采取什么措施。是敞开大门欢迎呢?还是布置杀局。
文明毁灭,棋艺也失传了。一个小国的冠军,顶多相当于一万年前的村霸。信使的弟子不一定每个人都下得一手好棋,但棋艺超越时代者,肯定出自他的门下。
而道门中的棋艺高超者,往往只作为修身养性的辅助,没有精研,也缺乏深厚的传承。试想,丫一旦痴迷变成棋篓子了,还修什么行?
到了近前,信天游作了个揖,道:
“欲访烂柯山下客,洞深春染碧桃花……老丈,好雅兴。”
老翁宽袍大袖,头戴小冠,作标准的汉服打扮。约五六十岁年纪,花白胡须梳理得整整齐齐。闻言起身回揖,道:
“荒山野岭,人烟稀少,只好靠下棋打发日子。小友不像是本地人,要去哪里?”
“听说香格里拉是世外桃源,住着神通广大的智慧圣人,想去探访探访。请教这面前的三条路,走哪一条才好?”
“传说虚妄,小友恐怕要失望了。道路摆在面前,又跑不掉。时间尚早,你我不如先手谈一局?”
信天游笑一笑,干脆利落地坐下了。
少年摊开一个纸包,把黑黑的一块茶饼撬开少许,倒入茶壶中,轻扇炉火。水开后先把杯子烫一遍,再把茶水注入,顿时馥郁的香气弥漫。
茶汤清亮,棕红里带着金黄,犹如宝石一般。
“请。”
两个人不咸不淡地扯了一阵,都没问出想要的信息。老翁双手端杯示意,微笑道:
“这块茶饼年代久远,是老夫师尊的馈赠。它和新鲜绿茶不同,存放得越久,滋味越醇厚……须先闻香,然后在口中转上一圈。不同部位对温度与味道的敏感程度是不一样的,才能体会到茶汤的丰富。一口吞下去叫牛饮,暴殄天物。哈哈哈,因为肠子是感受不了味道的。”
信天游微微一笑,心里嘀咕,千万别是师父带出来的一块万年黑茶吧。瞅那黑不溜秋的模样,茶叶里面的氨基酸、茶多酚等等,绝对碳化了。
当下也不说破,抿了一小口,赞道:
“妙,这茶水咽下去,连身体都感觉轻松了不少。苦涩一经回味,又露出了清香润甜。”
老翁笑道:
“小友是识货人,品茶亦如品味人生。弈虽小道,却可以看出一个人胸襟气魄,智慧谋划,请。”
二人猜先之后,信天游拈起一枚黑子。“啪”地拍到了棋盘的最中心交叉点,天元位置。
靠,这不是明摆着轻蔑,欺负人吗?站立老翁身侧的的少年怒目而视。
围棋纵横十九道,以控制地盘多少定输赢。但四条边是天堑,不可能在盘外落子。所以开局必须先占角,再占边,效率才最高。
落子占角,只需要防守两面,落子占边,只需要防守三面。而落子在中央,四面楚歌,啥也捞不着。一子点天元,往往只出现在高手欺负低手的情况中,以示让你一招又如何?
这还真冤枉了信天游。
他很清楚,棋局只是想弄清楚自己与万年前的文明有没有联系,输赢并不重要。
道门如果晓得了科学党的第二基地在香格里拉,绝不会派一个二楞子真人咋咋呼呼朝里闯。要知道在当年的太阳城之战中,陨落的真人简直不要太多,乌泱乌泱跟蚂蚁一样。
既然如此,信天游便更加不能暴露底牌了。一直感觉棋盘中只有天元独一无二,仿佛北斗七星中的天璇,呼应着上下左右,今天好歹试一试。
老翁愕然,盯着棋盘直眨巴眼睛。良久才抬起头,苦笑道:
“小友实在是,异想天开……有吞吐宇宙万象之胸襟。常言,金角银边草肚皮。一子镇天元,绝顶高手才敢这样下,老夫还从来没有见过。”
言毕,谨慎地摆上了一个小目。
黑子为玛瑙,白子为玉石,入手润泽清凉。落子的脆响,指间的触感,令人一阵阵愉悦。
渐渐地,信天游开始物我两忘。
眼前黑白交错的棋子犹如满天星斗,闪烁流转,变幻万千。又似战旗猎猎,万千军士在呼啸,在列阵,杀气直冲云霄。
尽管一十二年没下过围棋了,但从孩童成长为青年,无论计算力,判断力,大局观……都不可同日而语。倘若遇到当年的自己,一定可以杀得他丢盔弃甲,哇哇大叫。
老翁也完全浸入了棋局之中,神情凝重。时而搔头,口呼咋咋;时而轻叩桌面,目顾左右。
少年面无表情地侍立,似看非看。
棋局进入中盘,黑子白子并没有过多接触,各围各的空,连死子都没有一粒。
黑棋形状优美,矫若游龙,浑然天成。
白棋大部分的根据地靠边挨角,形状拘束。虽然守得很扎实,发展潜力却不大。实空领先了一点点,大势却落后不少,前景堪忧。
少年默不作声为二人续茶,显然也懂棋,一脸忧色。
老翁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开始依托自己的根据地从边沿侵消,挺进中原。
十几步的小战斗打响,白棋成功吞下黑棋三颗子,硬生生从腹部剜出了一块肥肉。然而,却把黑棋撞结实了。只见黑势无边无际,棋子的间距虽然大,却杀机隐隐,露出了君临天下之势。
他明白,如果继续浅消,黑棋的阵地便将合拢,白棋彻底没有了希望。
长考了足足十几分钟,一枚白子毅然投入黑空。犹如夜半钟鸣,打破了宁静。
信天游连想都不想,“啪”地一子镇头,切断其与外围的联络。态度很明确,你在外围骚扰,我就让一点。敢冲进来,那就一定要消灭。
扭杀、切断、追堵,棋枰中央乱成一团。
白棋好不容易连弃两个小尾巴,冲出包围圈。却遥遥望见天元之上的一颗黑子,仿佛两军阵前大将横刀立马,正等你来战。
再环顾周围,小包围圈虽然脱离了,大包围圈已经变成了铁桶一般。唯一的生机,就是凶悍前扑,吞掉挡路的天元黑子,就地做活。
那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人家进可攻,退可守,友军在侧,凭什么让你吃掉?
起初看起来是开局的一颗废子,此刻却扼杀了白棋唯一的生机。
良久之后,老翁摆上了两颗白子,以示认输了。头颅依然俯在棋盘上不甘心地看了又看,似乎整个人都要钻进去了。
少年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神情沮丧。目光不停地在棋盘和书生的脸庞切换,仿佛要看出一朵花。
老翁抬起头,叹息道:
“公子的棋艺犹如天外神龙,老夫输得心服口服。在开局阶段,我还能瞧见你的棋步中有古谱的影子,中规中矩。可越往后,局面越混乱,招招凌厉,环环相扣,竟让人喘不过气来。请问这一子镇天元,谱中可曾记载?”
信天游笑道:
“家里面确实珍藏了几本古谱,但点天元的手段却没有。我只是觉得,落子于中央暂时捞不到什么实惠,在后期的战斗中却可以呼应四方,并不亏。”
老翁茫然沉思了一阵,道:
“说到底,还是一个得利与得势之争,势与利的转化。我们凡夫俗子,看不了那么深远。公子,请稍侯。”
说完也不解释,带着少年朝坡上走去。百步之外的山腰,在树木掩映之中有一栋房屋。
信天游无所谓,慢慢地品茶,随他去了。耳朵可没闲着,听到他们连过几重门,彻底消失了声音。
噫,那栋屋子里有隔音密室,恐怕还有与圣地联络的无线电台。老翁败得这么惨,还是证明不了什么,肯定要进行请示。
一盏茶后,老翁带着少年又回来了。郑重一揖,道:
“公子,有一位朋友想与你一战。”
信天游乐了,道:
“可以,请他出来吧。”
老翁摇摇头,道:
“这位朋友有难言之隐,不能现身。由老夫隔空代步,望公子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