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回家了？那里又变成她的家了吗？她走进房间，玉凰正捧一本书坐在床头，她真喜不自胜，一切都从头来过了么？她走过去抚摸玉凰的头发，玉凰也伸出手来，附在她的手上。他的手是热的！他还活着！香笙紧紧地抱着他，手指甲几乎要嵌到他的肉里去了。这一回她无论如何不会放他走了，她要抓住他，抓住他！

阿黛回来时，正听见洵殊大哭不止。一进门便感觉到一种异样，还没到熄灯的时候，整个院子里都是暗的，好像除了洵殊以外一个人也没有。她喊秋英，没有人应，又试着喊香笙，还是无人作答。

洵殊趴在小床里，想是哭了有一会了，头抬不住，闷在枕头里哭，阿黛把她抱起来，她才止了哭，依然抽泣着瞪大了眼望着阿黛。阿黛非常疑惑，香笙到底去了哪，怎么可以丢下这么小的娃娃一个人在房里。当然她自己也有责任，招呼也没有打一声便出门，还破天荒地天黑了才回来，也许李家那边有什么急事把香笙叫去了，她总是那样热心肠。

她没来得及细想，先给洵殊把代乳糕蒸上，院子里的灯捻亮了便去找那听差。听差也不在，只不过半天时间，这里好像真成了人去楼空的状态，她又抱着洵殊走到对过去，那道门却是从里面锁上的。

她正自纳闷，那门倒开了，只见胡宗平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她。阿黛道：“先生好。”他点了点头，阿黛又问他：“可有看见我家太太。”胡宗平嘴巴动了动，没有说什么，仿佛很心虚地走出去了。阿黛忖度，大约趁着绿萍不在家，他跟秋英那个丫头躲在房里亲热，她这时候进去，虽然没把他两个捉奸在床，也可以给秋英一个难堪。她捻脚捻手地往里走去，胡先生的房里倒只有庚生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这时老太太房里却有了动静，她没有走两步便停住了。门口落了只鞋，小小的。她看得仔细，除了香笙，没人是那种小脚。

她一阵心跳加速，疑心自己花了眼，待要近前，房里忽然亮了灯，她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慌得逃回房去。

她把洵殊放在床上坐着，自己跪在地上拉着她两只手，房里没有开灯，两人在黑暗中对望，好像困境之中相依为命的一对朋友。阿黛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恨，也许她是站在罗玉凰的立场，替他恨，替他痛苦，他心爱的女人，转眼就同别的男人好上了，完全把他抛在了脑后。她真不知道以后要怎样面对香笙，或者说香笙要怎样面对她？

窗外响起两声咳嗽，是秋英回来了。阿黛想，不好，要是给她发现香笙同胡先生在老太太房里私会过，明天她就能嚷得整个南安府都知道。阿黛噌地站起来，正要奔出去拦住她，却有一个幽幽的声音道：“你回来了？怎么灯也不开？”

香笙把灯捻亮了，阿黛注意到她脚上的鞋，确是那一只无疑了。她像一只鬼魂，微青的脸色，苍白的嘴唇，无神的眼睛，飘进来的，一点声响也无，一点人气也无。

洵殊看见她妈妈，顿时扁了嘴，委屈地哭起来。香笙道：”你饿了吧？“走过去将她抱起，把脸偎在她颈项里。她流露出全部的母爱，显得反常至极。

阿黛一拍脑袋道：“我差点忘了！“说着便走到厨房，她把锅盖掀开，那代乳糕已经蒸透了，锅底只剩一点点水，波洛波洛地冒泡，几乎要烧干了。她忽然怔住在那里，一只手拿着锅盖，不知道下一步要干什么，脸上淋淋漓漓，莫名淌下许多泪来。

等她回到房间，香笙倒已经睡下了。她一向是让洵殊睡小床的，今天却破天荒地搂着女儿一起，洵殊在她怀里亦睡得香甜。阿黛不去打搅他们，灭了灯走出房去。

她就坐在外厅，不预备回隔壁房去睡觉。一来她不想看见秋英，二来她也睡不着，三来她得听着点响动，洵殊根本还饿着，睡不了多久肯定要闹起来的。她便坐在桌前等着，支了一双手托举着下巴，没有多久竟也盹着了。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听着珣姝一声哭，突然之间消逝了，她觉得不对劲，扒开一道门缝往里看，今晚的月色很好，因此房间里的境况她看得一清二楚，只见香笙跪在床上，拿一个枕头使劲闷着娃娃的脸。刹那间阿黛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立刻破门而入，奔上去一把夺过洵殊脸上的枕头，往地上一丢，反手又给了香笙一个巴掌。

洵殊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也不动，阿黛以为她死了，伸手去抱她，手却抖成了筛子样。半晌，她仿佛活了回来，大口大口地喘气，香笙欠了欠身子，阿黛以为她要来抢孩子，冲她大喊：”你走开！”这一声有点歇斯底里，因此喊出来不成调，香笙也许没有听清她喊的是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香笙很平静地说道：“我要她跟了我去见玉凰，这样子我们一家三口就团圆了。”阿黛道：“你发疯了！”香笙道：“我没疯。我想的很清楚，反正我是要死的人了，留他一个人在世上我更加不放心。不如带她走。”阿黛道：“你自己做了错事，关孩子什么事？罗大哥要是知道你杀了他心爱的洵殊。他决计不会要你！你到了地底下还是一个人！不，是一个鬼，累生累世都是孤魂野鬼！“香笙瘫坐着，她料想阿黛什么都知道了，窗外的月色流水一样淌进来，把屋子装满了，他们全都沉在水底。

一阵死寂过后，香笙喃喃道：“我在哪里都是独一个。活着，死了，都是独一个。玉凰不会再要我了，我也没脸去见他。“阿黛道：“你不是是独一个，你还有洵殊。我才是真正的无依无靠，从来没有人疼爱过我。我都没想着寻死，你有什么资格死？“香笙道：”我活着真没有意思了。“阿黛道：”怎么样叫有意思？你觉得我活着有没有意思？实话同你讲，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跟了你？要是罗大哥还在，我是下定决心要跟你争一争，让我做小我也肯的。罗大哥没了，我不见得比你好受到哪里去。但我看见洵殊，就好像看见了他一样，她是他的骨血。也是他的延续。你现在竟然要杀了她？我怎样肯？我同你拼命也不肯。“香笙道：“你认得玉凰？”阿黛道：“有一回我出来卖果子，给人赶。罗大哥护着我，后来我捡着他一个钱包，晓得他已有家室了，但我还想，我要一辈子跟着他，给他做牛做马也好的。后来碰着你，我认出你来了，我想真是老天眷顾我，我要上你家做丫鬟，伺候罗大哥。知道罗大哥不在了，我也难过，比你更痛苦！但我只能憋着！不像你，还能为他哭，给他烧纸，还能病一场，还能找人倾诉。我还得做活，装作没事人一样，哭也只能躲着哭，憋着有多难受，你知道吗？我整日担惊受怕，怕给人发现，我也想为他做点事，可名不正言不顺，什么也做不了。罗大哥走了，我伺候他女儿也是一样的。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把洵殊伺候长大，一辈子护着她，到了地底下。也许罗大哥想着我的好，在我们中间做选择，选了我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