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儿对于这一次探听的结果,自己还犯着疑惑,可为了使太太安心,便扯了个小小的谎,说看见小少爷正在吃饭,大概吃完饭就可以启程了。李太太问说崇善没有哭闹吗,很乖的吗?霜儿也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漏了陷,只说看见小少爷在笑。果然这一剂定心丸起了作用,李太太用了一点饭,又端了碗龙骨汤上楼,看着水仙喂崇义喝下,这样才松了口气,自回房去睡下了。
恍恍惚惚间,仿佛看见崇善走在大街上,身边一个跟着的人也没有,这个地方,李太太自己也不很认识,街上的行人,全是陌生面孔,大家都不说话,连风声也没有。她尽力想要喊善儿,无奈拼尽全力还是喊不出声音。她急得跳脚,越是奋力往前跑,越是离儿子远了,眼看着儿子要淹没在人群中间,那种感觉,真是欲哭无泪,忽然之间,善儿似乎回转头过来了,是呀,他看见她了,他向她招手,她也赶忙向他招手,那意思是说,你跑过来啊,到妈妈这里来啊。就是这一招手的时间,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一双巨大的手,把善儿向上一抱,人就不见了。她慌了,四处找四处看,看见一个花坛,花坛中间土堆上面,落着个荷包,仔细一看,那不是早上交给儿子的绣包吗,里面还装着一堆钞票。她又喊,儿子呀,你在哪里?喊了几句,忽然又伸出一手,捉住她的手臂,在那里摇撼,这一摇撼,可就把她给摇醒了。
睁眼看见霜儿,这才知道是一场梦。
霜儿道:“太太,你怎么了,出了这一身大汗。”李太太捂着脸,揉了揉眼睛,发觉脸上竟是湿漉漉的,转过去看那枕面,被泪水淋湿了一大片。霜儿道:“太太,你没有事吧。”李太太想,无端端的,霜儿不会闯进来把自己叫醒,除非是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不会梦里的情形应验了吧,这样就是一惊,赶忙从床上跳下来,一只脚踏了拖鞋,另一只脚光着就往外跑。霜儿提了另一只拖鞋慌得追了出去,一边叫道:“太太,鞋......”李太太跑出门,站在木楼梯上愣了一会子,等到霜儿追上来,给她穿了鞋,把一件细绒大衣给她披上了,李太太往下边一看,只见天井旁,站着苏太太家的天青,怀里还抱着小凤先。
李太太向霜儿问道:“怎么回事?”霜儿以为太太发了怒,便道:“是天青跑来说她家小姐病了,身子烧得很烫,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李太太一边走下楼梯一边道:“即是发烧了,那就赶紧请大夫呀。霜儿,你到我房间去,找一条毯子出来。”李太太说着,已走到天青面前,把身上披的绒大衣脱下,盖在凤先上头,道:“你明明知道她病了,就这样干巴巴得抱着,外面什么东西也不裹,路上吹着风,可不是更病了吗?”天青低了头,道:“我也是着急,老爷太太才出门,她就烧得厉害,我把原先剩下的一点退烧药给她吃了,我实在没有法子,只好抱她来求太太定夺。”李太太怒道:“你一口一个‘她、她、她!’‘她’是你叫的吗?一点没有礼数,我真不知道苏太太是怎样调教丫鬟的!”天青听了,很不服气,她从绿萍那里,早已知道了凤先的底细,半年前那一封匿名信,还是绿萍托她扯了个谎,递给苏太太的,因此她对于李太太,很有一点鄙夷,认为李太太首先在道德上,就不是很坦荡的人,不配在她面前做出那种拿腔作势的样子来。所以她听了李太太的教训,一句话也没有说,仿佛并没有听见什么,依旧低着头。李太太看她的样子,简直气不过,人家的丫鬟,自己也不好再讲,便从天青怀里,把凤先抱了来,探一探她的额头,再比对自己的,好像热度不很明显,再摸一摸她的身体,并不很烫,把食指放在她鼻下,感受到她的鼻息也很平稳,这孩子只是睡着了,倒不像发热的样子。这时,霜儿取了毯子来,李太太把毯子披上,在怀抱前打个转,把凤先围在毯子和她身体中间,这样就抵挡了四围吹来的风。她走上楼梯,又回转身来问道:“你们小姐时常由哪位大夫瞧病?”天青道:“医院的赵医生,就是我们太太病了,也是请他来瞧。”李太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是不主张看西医吃医药的,那种西药吃多了,没病也要吃出病来。你暂且把你们小姐放在我这里,等苏太太回来了,你和她说,我给你们小姐请了一位大夫在调理身子,等调理好了,再给她送还去。”天青应了一声,便一个人回去了。
李太太把凤先抱回房,没有多久,凤先醒过来,和凤姑玩笑,完全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丫头,一点看不出来生病。本来,李太太不放心,想等她醒了,问问她自己觉得怎么样,这样看起来,根本用不着问了,更不必请大夫。直到晚上,凤先还是好好的,除了有点清涕,一切都很正常,晚餐吃下两碗白米饭,几乎赶上小崇善的胃口,在李太太看来,小孩子只要有胃口,那就比什么灵丹妙药还管用。李太太养过几个孩子,自以为经验很足,一点伤风感冒当然不以为意,因此就让凤先和凤姑玩在一处,白天他们怎样亲近,她也不干涉,夜里,见她们两姐妹难舍难分,干脆由娟儿跟贵卿两个带她们在一处睡了。
白天,天青总来,她听苏太太的吩咐,要想法子让李家的丫头把凤先带到街市上去。她来的时候,除了给凤先带几套换洗衣服和牛奶而外,还卯足劲偷偷和凤先讲,街上新来了卖艺人,小孩子究竟爱热闹,又好稀奇,凤先还是其次,凤姑听了去,果然闹着要娟儿带着上街。娟儿是新来的,挨骂挨怕了,她拿不准主意,又不敢向太太去请示,生怕太太误会她是自己图热闹,借着两个小鬼作为通行令,凤姑闹了一天,她呶呶捏捏的,始终也没答应。次日一早,天青在凤先床头捡了两个洋娃娃,依旧去完成昨天未完成的事业,走到人家门口廊柱底下,顶头碰见一个老太婆,一边往外头走一边“嘶溜嘶溜”吸着鼻子,天青想着,这个老太婆自己倒是从没见过,大约是李太太乡下亲戚,一想到是李太太的亲戚,不觉狠狠瞪了人家两眼,这才看清楚,这又丑陋又肮脏的老太婆原是在哭鼻子,眼泪顺着脸上沟沟壑壑淌下来,她抬手去抹,连带着鼻涕一起抹在手背上,天青是“恨屋及乌”,一点不施予她同情,反而高昂了头,同她擦身而过,鼻子里还要淡淡得哼一下子,只在这哼的一瞬间,仿佛被人家听见这鄙夷的声响,一只手攀上她的裙轴,生硬地扯了一下,她立刻想到那黄兮兮的鼻涕,胃里头开始泛酸水。那老太婆向她说:“姑娘,你是新来的么?我倒没有见过你?”说着话,眼里还不住涌出泪来,她抽开了手,依旧去抹。天青把裙摆捻起来望了望,看见那里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把淡蓝的颜色浸湿了,变成深蓝,而且还有扩大的趋势。她看见那老太婆站在那里,等她回答自己的问话,便道:“我是来串门子的。”老太婆忙道:“哦,小姐,小姐,我老太婆眼拙,你见谅。”天青倒:“并不是这样的……”想一想没必要同她解释,便向她点点头走了,没走几步,见黎叔急急忙忙得跑过去,向那老太婆道:“陆大娘,我们老爷还在用饭,太太请您到偏房去等一等。”那老太婆站住了,嘟囔道:“呵!我来看我的女儿,还看不得了?为什么要瞒着人?”黎叔踟蹰着,为难道:“也就是一会子的事…并不是要瞒人。”老太婆道:“你们不待见我,我就回去。你告诉你们太太,我不再来了!”黎叔跑过去拦她,这老太婆性子倒非常倔,力气又出奇得大,死活要回去。把黎叔弄得哭笑不得,站在那里,看人走远了,一个跺脚。天青看了一会子,想起绿萍曾经同她讲过,李家太太娘家乡下,那片的人又闭塞又蛮横,简直个个可以称为刁民,要不然她也不至于被人打晕了送回来她对人不说自己从那山上跌下来那种地方出来的人,会是什么好人,这个老太婆,还是李老爷的岳母大人,这样一副寒酸相!她越是这样想,越感到心上像爬满了蚂蚁,那裙轴上濡湿的一块地方,好像蛆虫身上无数条腿,慢慢攀上她的皮肉,在那里缓缓蠕动,不觉得浑身的汗毛孔都站立起来,随便扯了一块芭蕉叶,把那一块深蓝反复磨磋又磨磋。
这时,李老爷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李太太也在。李老爷看见她,首先向她点一点头,天青望见,受宠若惊,忙叫老爷好。李老爷挥挥手,道:“不必拘礼。你是苏家的人吧?”天青回说:“是。”偷眼看李太太,李太太也正看着她,她忙补充道:“太太好。”李太太也向她点一点头,随后走到廊柱底下去跟黎叔说话。李老爷站在那里,对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天青便站住不敢动弹。李老爷看起来心情十分不错,问她是否用过早饭,天青战战兢兢地回答说用过的。其实她洗漱完就赶这边来了,如今还饿着肚子。李老爷又同她寒暄几句,问她苏太太几时回来,替她向苏太太道谢之类的话。天青赶着一答一鞠躬,李老爷笑道:“现在民国多少年了,你们苏家还讲究这个?”天青倒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竟回答说:“是民国二十九年吧。”惹得李老爷哈哈大笑。
天青好容易应付完李老爷,趁李太太未注意,急着就往紫云斋赶去。这时候两位小姐刚刚起床,由娟儿侍候着穿好了衣裳,牵了出来站在房门口,凤先首先看见天青,嘴巴动了动,并没有说什么,但是对她笑了一笑,娟儿直望着房门里边,等着贵卿把两位小姐换下的小衣整理好,一块到大堂去用饭。天青变戏法似的在手心里变出两块巧克力,托着向前,凤姑看见,早早地张大着嘴巴,两个眼睛睁得圆圆,把牵着娟儿的手一甩,朝天青扑了上来。天青笑眯眯地把一块巧克力交给她手上,道:“你不去看耍猴子吗?”凤姑一边剥锡纸,眼睛也不望她,回问道:“什么耍猴子?”果然她睡过一夜,就把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天青道:“就是东门集市上的耍猴子呀!今天逢圩,集市上可热闹呢!”凤姑听着,眼睛钉了她,道:“那你带我去。”锡纸剥到一半,已忘记了,只想着要去赶圩场。娟儿道:“她好容易忘记了这回事,你又给她勾起来做什么?我们太太不会答应的!”天青一边把另一块巧克力递给凤先,一边道:“做你们家的小姐真可怜,一点自由都没有!还不如我这个做下人的!”凤姑把锡纸剥完,正要把巧克力往嘴里送,娟儿想太太平常不许他们小孩子随便吃这些甜腻玩意的,一着急,伸手过去打算拦住她,谁知道用力过猛,倒把巧克力打落在地上,贵卿一脚踏出门,第二脚便把它踏了个稀烂。凤姑愣了两秒,猝不及防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娟儿忙把她抱起来,凤姑不肯,还是扯着嗓子哭,娟儿吓得不行,贵卿看看天青,忙问她是怎么一回事。天青也不睬她,走过去安抚凤姑说:“待会领你到集市上去买,巧克力糖果都给你买,还带你看耍猴子。”连说了三遍,凤姑才止了哭,定定得看着她,仿佛在问,此话当真?天青又郑重得点了点头。凤姑又望一望娟儿,娟儿茫茫然得,伸手去牵住她,给她擦净眼泪。
吃早饭时,就没有看见李太太,凤姑倒很乖,想着一会儿能出去玩,多吃了两个芋头丸子,天青守在旁边,也吃了一点粉。见娟儿给凤姑剥鸡蛋,把蛋黄剔出来,用小匙子一点一点给凤姑喂,蛋清往桌子上扔,贵卿伺候凤先,倒很小心,只是也要把蛋清捡出来,只给她吃蛋黄。天青认为那样未免浪费,况且凤先在苏太太家一向是喜欢吃蛋清的,便道:“你们家凤姑只吃蛋黄,我可知道我们凤先是爱吃蛋清的。”娟儿道:“太太说的,小孩子吃了蛋清不好。”天青道:“哪里不好?我从来没有听见说蛋清会有吃坏人的。除非是你的鸡蛋有问题。”说着,用筷子把人家扔在桌上的蛋清夹了一点,往嘴里送,娟儿赶忙要拦她,天青笑道:“我吃一点,看看是不是毒药…….”话还没有讲完,霜儿从楼梯上走下来,向空气中问太太去了哪里。倒是灶房的陈妈插嘴说太太送老爷出门,这会子还没回来。
两位小姐用完早饭,很快乐得各自牵了手,领着丫头们往心仪的方向走。娟儿正不知所措,忽然看见前面太太搀着个老太太迎面走过来,后头还跟着黎叔。凤姑跑过去,叫了一声妈妈,李太太却没有怎样敷衍她,仿佛很节约话语似的,只对着眼前老太太不住劝说。那老太太止不住的哭,丫头们都不认得她,楞楞得看住他们俩从身边走过去了。
娟儿看见了太太,心里面早敲起了退堂鼓,等到太太过去了,便上前去拉住凤姑。凤姑冷不丁感到手臂上一股反悔的力量,立刻扁了嘴就要哭,天青还未讲话,贵卿抢先道:“好了好了,我的姑奶奶,你行行好,我们这就走。”娟儿瞪大了眼看她,也不知道该听她的不该听她的。贵卿道:“这也没有什么,我们一共三个人,还怕看管不来么?四少爷进学堂以前,隔三差五总要我带他出去呢。”娟儿毕竟是新人,还是头一回冒险,心里怕得厉害,道:“不用请示太太么?”贵卿道:“我看太太跟娘家母总有许多话要说,我们马上就回来,太太即使发现了,不过是一顿骂。”她走过去拉住凤先的手,俏皮说道:“小姐,我为了你一个高兴,什么也不顾了。你得记着我的好。”当下便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