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梦醒以后,心中烦闷,无法排解,便漫步来到后花园。
这是个很大的花园,左有“惜花轩”,右有“凝翠轩”。惜花轩前又有一处“天香圃”,专门栽种牡丹。
天香圃侧是一带叠石连绵的假山湖水,湖心上曲栏红槛,卧着一个翘角飞檐、玲珑剔透的小亭,题为“望溪亭”。放眼园中,万木争春,姹紫嫣红。
【一】《不是路.娇红记》孟称舜.元曲
蓦见娇妹,
小立在栏边瘦影孤。
偷相觑,云鬟低敛似当初,
倩人扶,看花脉脉娇无语,
对景悠悠暗自吁。
重相遇,似裴航梦入游仙路,
不须惊遽,不须惊遽。
文秀沿白色鹅卵石彻成的小径向里走去,远远望见惜花轩上一身玉兰色蜀锦衣裙的文娇独自凭栏凝睇,顿时眼睛一亮,心想一定是梦中有兆,指引自己来此与她幽会。刚想似梦中一样奔过去……可又怕惊吓了她,只得轻手轻脚慢慢移了过去。
文娇也是一夜辗转难眠。早饭后,安顿丫环们做针线,自己却悄悄来到花园散心。看着花儿并蒂、蝶儿成双反倒愈添愁绪,想到春色三分,能有几时?花红易老,人如朝露,不禁心怀感叹。
文秀来到文娇的身后,轻声说道:“对景悠悠暗自吁,妹妹好情致呀!”
文娇不防自己的后花园会有人,惊得芳心乱颤,回头见是文秀,含怨带嗔剜了他一眼,复又侧脸低下玉颈。
文秀心中自责不迭:“怕惊吓了她,可还是惊吓了她,你个蠢东西,总是弄巧成拙,真真该死。”急忙作揖,“妹妹不要惊慌,恕愚兄冒昧。”
文娇面沉似水,一语不发。
文秀搭讪道:“请问妹妹独自一人在此干嘛?”
文娇仍低头不语,转脸去看轩外牡丹。
文秀觉得好没意思,本想赌气走开,可又一想女孩儿总是怕羞些,况且机会难得,又堆了笑道:“妹妹你看这园中牡丹,欲开未开,似有惆怅之意。愚兄不揣愚陋,想以此为题吟咏两句,乞望妹妹不要见笑。”说着不待文娇有所表示,便清嗓吟诵起来:
“乱惹祥烟倚粉墙,
绛罗轻卷映朝阳;
芳心一点千重束,
肯念凭阑人断肠。”
见文娇莲脸微红,不发一语,心中得意又继续吟道:
“娇姿质艳不胜春,
何意无言恨转深;
惆怅东君不相顾,
空余一片惜花心。”
吟罢,见轩中石几上列着文房四宝,便提笔挥毫将二绝书于云烟笺上,双手捧送与文娇。
文娇见文秀出口成章,且句句关情,心中暗喜:看来三哥真是知音。当目睹他龙飞凤舞把诗写于笺上,更添了几分爱慕之意,可又不愿表露出来,生怕文秀将自己看轻了,依旧把头扭向外边。
文秀见文娇仍无动于衷,如同冰水灌顶,一下子从头凉到了脚跟,伸出去的双手不知是该收回来好,还是继续伸着。
心里琢磨:“长了这么大,满耳都是众人的赞扬声,何时受过如此冷落?好个无情的妹妹,也就是在你面前,我高文秀才如此低三下四拿自己不当人,你可太令人寒心了。今天你若不接这诗稿,我便撕了它,立即回山东,再不见你也就是了。”想到此,朗声说道,“请妹妹不吝赐教。”
文娇觉得再不相接,文秀也下不了台阶,便转过身来抽笺在手垂首观看,本想对文秀说点什么,可又觉得万语千言如鲠在喉,竟化作几滴泪珠儿滚落下来。
文娇一接过诗笺,文秀的心立刻热了,继尔见文娇对笺落泪,刚放松的心不由得又缩了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犹豫之际,就听见小慧在直着嗓子呼喊:“小姐,小姐,夫人叫你呐……”
文娇瞅瞅文秀,芳唇欲启,又轻轻一皱蛾眉,什么都没说,低头将诗笺藏于袖中,转身飘然离去。
文秀原想文娇总会有所表示,可她连一个字都没出口,看来今日这场相会又是枉然,痴呆半晌,只得恹恹回到书房。
【二】《娇红记》孟称舜.诗
惜春长为爱花愁,
花自开时涕自流。
争奈春花不相顾,
花飞春去两悠悠。
其实文娇看了他的赠诗,本想应答几句,却听小慧呼唤,怕回得迟了母亲怪怨,只得舍他而归。
回到绣房满腹心事沉沉,见小慧、紫嫣都溜出去玩去了,自己本想拈针铺绣,又懒得动弹,便从钿盒中取出诗稿展看,正欲品味,却见红英袅袅婷婷,仙子凌波般飘进来,急忙又收了起来。
红英来到近前眼儿斜睨着文娇道:“小姐怎么一人在房里闷坐?小慧她们又玩去了吧?这都是小姐惯下的毛病,长久下去可怎么了得?这些小蹄子也真该管束管束了。”见文娇不搭言,又说道,“今儿个老太爷出门应酬去了,这会儿老夫人也睡着了,我得空来陪你说会儿话解解闷。”
“难为小姑挂念着。”文娇平时可从不这样称呼红英,都喊她的名字。
红英见文娇仍是少情无绪,又道:“咱们到中庭散散步可好?”
文娇脱口道:“中庭外那高家哥哥可在么?”
红英心想:“你还掂记着他呀!”口中忙应道,“那高家哥哥陪老太爷出去了。”
文娇想了想,半晌方道:“哦,这次我就依了你,同去散步。”
红英察言观色道:“小姐也忒谨慎了,自家兄长怕个什么?”
文娇冷冷道:“总是男女有别,不太方便吧。”
红英瞧瞧文娇,说:“有何不便,只要自己心中无事,身正影直,怕他做甚?”
文娇心中发虚,口中犟道:“谁心中有事了?”
红英一撇嘴,笑道:“没事就好,小姐快走吧。”
文娇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懒洋洋道:“好吧,就走。”
二人相随往中庭走来,刚转出游廊,一阵风儿吹来,角门吱吱响了两下,惊得文娇一把抓住红英的衣袖道:“呀,甚么声儿响,敢是有人来了?”
红英心想:“有那么娇贵么,装模作样的。”嘴上却笑道,“咱这深宅大院的能有什么人,是风吹门扇响,小姐直管放宽心。”
来到东厢书房外,文娇隔纱窗向里张望了一下,看不大清楚,悄声道:“小姑,你看,是不是三哥已经回来了?”
红英忙贴纱窗看了看道:“他还没回来哩。小姐,咱们何不进去看看?”说着不由分说拉着文娇推门进入房中。
【三】《娇红记》孟称舜.诗
风帘摇竹动春阴,
闲向书窗和短吟;
莫道香闺绝流赏,
幽兰原自有知音。
只见室内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书案上排列着文房四宝,井然有序;案头瓷瓶中一枝粉桃,艳若红霞;东墙上悬一柄青龙宝剑;琴几上横一张紫檀古琴;四壁上挂着几轴自书的诗画。
忽然,红英指着西窗道:“小姐快看,窗纸上题有一绝。”
文娇抬头看去,果见上有数行细草,写得龙蛇飞动
日影萦阶睡正醒,
篆烟如缕午风平;
玉箫吹尽霓裳调,
谁识鸾声与凤声。
一时间不忍移目,潜心玩味起来,自忖:“三哥果真才高八斗,这诗写得好啊!是说曲高和寡,无人与他知音。”
红英心中也早为文秀的才华所倾倒,见娇娘露出赞许的目光,故意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冷笑道:“这酸丁卖弄什么才学,却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小姐和他一首,与他比试比试,我倒不信能在他之下。”说着一旁铺纸研墨。
文娇口中不说,心中却恼红英多嘴,转念又想,和诗便和诗,让他也好明白我的心思。略做沉思,润笔挥毫依韵和道
春愁压梦苦难醒,
日迥风高漏正平;
魂断不堪初起处,
落花枝上晓莺声。
“和得好,和得好。”红英一边连称赞一边察言观色,见文娇红飞双颊,心中愈发明白,便继续说道,“小姐这诗题红怨绿,将满腹衷肠表白得清清楚楚,且字字同声相和,与那高家哥哥的诗珠联璧合,正好是一对儿。待他回来见了此诗,必道是今宵织女空自渡银河了。”
“小姑,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文娇佯怒道。
“小姐说说这是什么话?”红英一脸顽皮地瞅着文娇。
文娇嗔道:“好生荒唐,是你让我和的诗,我也不过是玩耍子胡乱应和了几句,你却满嘴胡咧咧、口中跑大马,说什么珠联璧合,什么织女银河。我看是你个蹄子先有意了吧?”
“哟,倒是我胡说了。小姐羞了,只管编排起小姑来了。”红英嘻嘻笑个不住。
这时,只听窗外檐下笼中的鹦鹉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红英忙止住笑声道:“日近晌午了,老夫人昼睡将醒。再说,万一高家哥哥回来了,多难为情,还是快回去吧!”文娇点点头,与红弗女悄悄带上房门出来,心中似揣了小鹿般一阵狂跳。
【四】《浣纱溪.娇红记》孟称舜.元曲
将今日,思前度,
直恁般奚幸煞吾。
你当日呵,
一分春色三分语;
今日呵,
万种春情一句无。
心自数,
想你的意思儿不真实,
干薄幸,误杀相如。
高文秀午后归来,看见了书案上文娇的和诗字字幽香,句句含情。不觉喜形于色,手舞足蹈了起来。
傍晚,孙知之同僚来访,在府中开宴,邀文秀席间伴客。直到月上中天方才散了。孙知之送客后回房安歇。熙春堂上,只留下文秀一人。正欲起身回书房,忽听堂外一阵环佩叮咚,就见文娇小慧主仆二人翩翩而入,心里不由一阵狂喜,忙迎上前去。
文娇目不斜视如入无人之地,见案几上香炉内香灰堆积,便径直走过去从云髻上抽出金钗整理余香。
文秀本想上前与文娇说上几句,赞美一下她和的诗。可一看她目空一切的高傲样子,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觉得自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生尴尬。又见文娇只顾弄香,便趋前两步搭讪道:“现在已是夜半人寝,妹妹何必如此费心?”
文娇头不抬手不停地冷冷地说道:“香贵长存,怎能以夜深为由而弃之?”
文秀知文娇是一语双关,以香喻情,便盯住她意味深长地说道:“香灰有心,它也该知足了。”
文娇将金钗往云髻上一插,就往外走,掀开绣帘仰头望天,只见玉兔当空,月色如昼,便柔声唤道:“小慧、小慧。”
小慧过来应道:“小姐,何事?”
“你看今夜月色这般美好,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好的月亮了。”
小慧本就贪玩,见小姐突发兴致,马上来了劲,急跨出堂门说道:“是呀,是呀,这个半月真漂亮。小姐,咱们痛痛快快地玩上一会子,好么?”说着过来拉着文娇下了台阶。
【五】《后赤壁赋》苏轼.赋
文秀也跟出来步下堂阶,觉得眼前情景倒有些像唐代元稹的《会真记》中所写的张生月下会莺莺,只是这小慧不是那红娘,这小姐也不是那莺莺。张生能弹琴传情,现在我该怎么办?急切里想起苏东坡夜游赤壁作的《后赤壁赋》,便摇头晃脑高声吟出其中两句:
“有客无酒,有酒无肴,
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文娇一听,便知文秀的用意是在暗示自己如何与他度过这美好的夜晚,便冷笑一声道:“真想不通苏学士为何如此钟情这月白风清之夜?”
文秀看了看文娇,意味深长地说道:“东坡居士见月色皎洁,清风徐来,便觉人生苦短,良夜无多,由此不禁触景生情,遂发慨叹。妹妹怎能因此而嘲笑东坡居士呢?”
文娇白了一眼文秀道:“三哥所言,倒也在理,不过世人皆如此缠绵绯恻,这情也用得太多太滥了。真是奇怪,也许我生来迟钝吧,怎么偏偏我就没有这么多情呢?”
文秀心中暗叹:“莹卿啊莹卿,你总算吐出个情字来了。”便往前凑了凑低声道,“依我看妹妹实是有的,不然今日佳句中所谓‘压梦’者,是何物而令其‘苦难醒’呢?”说着用眼角斜觑文娇。
文娇被文秀一语道破心事,又喜又羞又恼喜的是,三哥已明白诗中心意;羞的是,毕竟自己是女儿家,情面上有些过不去;恼的是,这三哥出言莽直,也太放肆了些。好在是夜里,自己脸红面热他也看不见,忙假意仰头观星,问道:“人常言的织女、牛郎在哪里?三哥可知道?”
文秀仰头观望,见织女银河,便指点着对文娇道:“妹妹你瞧,那颗就是织女星。”
文娇莞尔一笑道:“三哥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还认得织女星,我却不知,原来那就是织女星呀!”
文秀受了一通奚落,方知自己上了圈套,脸上不禁发烧。
小慧在一旁听了半晌,也不知这两个人猜着什么谜,一时没了兴致,便催促道:“夜深生凉,小姐该回房歇息了。”
文娇瞥了一眼文秀,得意地说了声:“那就走吧!”便与小慧转身回后院去了。
文秀目送她们主仆二人离去,在月下又回味了一番适才的情景,觉得今夜还有点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