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人族,边境小镇斯坦因。
新旧两任地头蛇的激烈冲突并没有如预想中展开,而是换了一种形式。
祁有枫、年年和阿尔伯特寻了个墙角站好,将塔楼下的大片空间留给了陆陆续续赶来的矮人们。
这位骑士从城市外围的棚户区一路声势浩大地冲到这个城镇的中心,熟悉的黑旋风像是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将爆裂的余音串成了闪电。
被闪电击中的人自然要追来讨个公道,侥幸躲过的人也自然要来看个热闹。
可是当他们看到那个静静地坐在巨蜥背上的骑士时,无声的威严稳稳地压在了所有当地居民的肩头,将他们的思绪从讨要赔偿和见缝插针里揪了出来。
“去叫人。”
那骑士平静地吩咐,拉起面甲,清晰地露出了自己的面容和斜过鼻梁的那道伤疤。
包括年年三人在内,在场的所有生物都将目光上移,望向了塔楼楼顶。
那骑士轻蔑地笑了一声,不再多言,温柔地抚摸着怀里小女孩的头发,双目微敛,座下巨蜥也闲适地趴卧在地,将长长的尾巴甩来给小女孩当玩具。
斯坦因当地的居民们面面相觑,不多时便各自跑开,大呼小叫着穿过城中整洁的街道。
“刚好不在?”年年收回目光,挑眉。
“恐怕就是刚好,现在不在。”祁有枫啧声。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了,NPC睡着了可以叫醒,玩家睡着了是叫不醒的。”年年这话有些幸灾乐祸。
玩家下线以后,游戏世界里发生的事情就与他/她无关了,他/她的身体是可以被房屋等措施保护起来,但换句话说,也就是把无知无觉的肉体装进棺材里而已。
除非自己诈尸,否则谁也叫不醒。
“你们的NPC已经意识到他们与玩家的区别,并在利用这种区别了。”年年捅捅阿尔伯特,夸赞道。
“观察环境、模仿行为、总结经验,再合理使用结论,这不早就是人工智能的常规能力了吗?”阿尔伯特嗤笑一声,就差明说年年孤陋寡闻了。
“你也不怕其中一方把另一方玩死。”年年兴致勃勃。
“他们的学习对象自始至终都是玩家。”阿尔伯特并不会有这种担心。
“造物主的造物永远不会超越造物主本身。”
年年了然,但这话的尾音却有些上扬,反问嘲弄的意味更浓重一些。
“能够被超越,就不是造物主了。”阿尔伯特淡淡地道,“造物主又不会一成不变地等在原地,他既然是完美的,就也一定是无限的。”
“啧啧,真是让‘人’绝望。”年年夸张地拍着胸口。
“所以,你可别站错了位置。”
看着从四面八方的街区里涌来的人流,阿尔伯特说道。
......
斯坦因只是个小镇,居住在城镇中的矮人并不多,哪怕是加上过路的玩家,不过半个小时就都被聚集到此处,尚且挤不满这片空地。
人都被叫来了,然后呢?
通过矮人们之间或疑惑或激动的交头接耳,年年三人已经知道了这位骑士的身份和名字:原斯坦因镇长,弗恩。
而随着矮人们越聚越多,年年三人——尤其是年年和祁有枫——也就愈发显眼了,他们只好在角落里退了又退,最后干脆坐在地上,这才避免了鹤立鸡群的出众效果。
这位弗恩镇长应该早就看到了他们几人,年年总觉得那人扫视四周的目光也曾有意无意地落在这里,几次下来,年年更加肯定,这人是很欢迎他们留下来的,或者说,有点担心他们会离开。
年年把自己的兜帽向下压低,盖住上半张脸,把祁有枫向前推了推,让他更突出一些。
“怎么?”祁有枫悄声问道。
“他可能更喜欢你这位观众。”
年年又把“年幼”的阿尔伯特塞给他,极力营造出一个热爱(矮人)生命的好形象。
阿尔伯特默默地脸捂在手心里,坦然地坐在了这人的大腿上,心下只觉得这人绷紧的腿部肌肉坐起来真不舒服。
祁有枫很不想伸手去抱,最终也只是抬手玩笑般地揉了揉阿尔伯特的头,扭得某人颈椎骨一声脆响,吓出了一身冷汗。
年年看在眼里,毫不客气地嘿嘿嘿捂着肚子,极力压制笑声,尽量只让这两人听见。
祁有枫和阿尔伯特不约而同地扭过头,怒目而视,总算是让她收敛了一点。年年拍拍自己的脸,把嘴角扯下来,忽然目光一凝,转过身,笑道:
“哎呦,原来是在等这些人。”
随着年年这句话响起的,还有一片闹哄哄的嘈杂低语,自当前的人群外围涌起,逐渐将声浪扩散到每一个人耳边。
如此一来,那些新进来的、安静站定在一旁的矮人们就更加局促不安了,只好再凑紧一点,头也再低一点。
这一批赶来的矮人们多是老弱病残,衣衫破旧,蓬头垢面,上天赐予的白皙肤色薄到几近透明,血管筋骨清晰可见。
这些都是棚户区的贫民,想来在场的城里人是不会特意去通知他们的,那就只能是......
乱哄哄的议论声逐渐低落了下去,大家再一次齐齐抬了抬头,这才将目光对准了那位沉默的前任镇长。
“光荣的斯坦因的居民们,你们一定知道我是谁。”
弗恩依然稳坐在巨蜥背上,巨蜥从趴卧转为四肢站立,将他托了起来。
站在最外圈的贫民们认出了弗恩怀里的小女孩,那稍许的局促立刻从脸上消散,大方地抬起头,安心地好奇了起来。
“你们一定知道我是谁,因为十日之前,这塔楼是属于我的,斯坦因是属于我的,而你们,我亲爱的同胞们,你们也是生活在我的庇佑之下的。”
巨蜥低低地嘶吼着,像是在确认这话的真实性,也像是表达一种不满。
离弗恩稍近些的矮人们纷纷后退,腰背也弯了一些。
“但是,十日前,一道荒谬的命令来到了平静的斯坦因,要把在场各位的家庭、性命和财富交给一个陌生人,交给一个第一次踏入斯坦因的无知的年轻人!”
弗恩的声音更沉稳了,有些苍老,但也更具威严。
“我,拒绝了他,拒绝了矮人王的命令。”
弗恩笑笑,继续道:“我期望与他决斗,以矮人的荣誉为名与他一战,而他,拒绝了我。”
前半句重若铅垒,后半句话却轻飘飘的,隐隐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轻视。
“他拒绝了决斗,但没有拒绝使用武力,”弗恩摸着脸上的伤疤,嘲弄地一笑,“在他精妙奸猾的武技之下,我受了重伤,无奈地躲了起来。”
年年听到此处,也同其他矮人听众一般感叹了起来,只不过矮人们在愤慨那新城主的无/耻,年年却在赞叹这旧镇长的老练。
不管事实如何,这叙事的口吻和用词的选择就足够让大家还原出一个栩栩如生的画面了。
弗恩的下一句话迟迟不来,但他脸上的痛色却在层层地加深。
“我的同胞们,你们可知道,为什么矮人王会突然把斯坦因交给一个外人?”
“因为!因为!”弗恩的声音陡得尖锐起来,“我们的矮人族,就要灭亡了!”
轰!
像是一枚炸弹砸落海面,难以置信的吸气声和质疑声此起彼伏,有些人呆愣着,像是没想到这件事竟然会被如此公布出来。
年年扫过那些发呆的人的面容,却与弗恩的目光不期而遇。
她摘下兜帽,恬静地笑了笑。
弗恩的眼瞳瞳孔一缩,又在年年抬手轻轻撩起耳边发丝的时候恢复了原状。
“不是因为外敌,不是因为内战,”弗恩出声,压住了所有的议论,“只是因为这片我们世代生存的土地变穷了,再也无法产出一粒矿石一枚金币。”
矮人们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自己的钱包,有些人惶恐地看了看自家所在的方向,大概是出门时忘了上锁。
“这片土地变穷了,别的土地却还富饶着,但那些并不是我们的土地。”弗恩叹道。
所以,要怎么办呢?年年轻声地自言自语,也自问自答着。
要么通过战争将那些土地变成自己的,要么通过贸易将那些土地的财富运进来,无非就是这么两个选择。
弗恩接下来的话也证实了年年的答案。
新长老上台之后,精灵族一反常态地开放边境给矮人族们提供了一个机会,斯坦因这个偏远的边境小镇也就有了争夺的价值。
弗恩就不幸地变成了争夺的牺牲品。
据他自己说,当知道此中内情时,他对自己的失败并没有怨言,也只是想安静地找个地方养伤,待痊愈后再为斯坦因居民的财富而战。
这句话落在年年耳中,自然也就露出了它的原意:等我养好伤,我可以借机混入掠夺精灵族的财富,给自己的东山再起做准备。
但是很不巧,精灵族的边境又关闭了,与此前那种有名无实的封闭不同,这一次是彻底地把精灵族的财富隔绝在了矮人族的触碰之外。
而弗恩通过他在王都的老朋友,也知道了矮人王的下一步动向——
“矮人族全民,即将进入与人族全面开战的战场,为生存而战。”
从常理来讲,这句话应该是动员,是号召,在场的普通民众们在这个时候应该振臂高呼,大无畏地表示愿为矮人族的生死存亡一战。
可惜,弗恩的话太过沉痛,将他对此事的态度显露无疑:
他不觉得开战是好事。
窃窃私语声再起,这次却不是愤慨和敬意,而是满满的怀疑和质问。
既然是矮人族的一员,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矮人族灭亡呢?
这句大多数人在心里升起的疑问,下一秒就从弗恩的嘴里吐了出来。
“我当然不能看着矮人族灭亡,”弗恩苦笑,重重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但是,我的同胞们,我也不能看着你们被当作猪狗,被拉去送死。”
“王都的一些人认为,矮人族之所以会面临今日的困境,是因为我们的嘴巴太多了,是因为有些矮人的嘴巴太贪婪了。”
这真的是......
年年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抬头,不去看看那个塔楼顶端的房间,而突然失去控制身体的能力的人,也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弗恩很满意大家的反应,笑容出现在他的脸上:
“不是他,不是那些王族重臣,不是那些骑士工匠,也不是那些武人权贵,是你们呐,我的同胞们,是你们这些无用的嘴巴,是你们太贪婪了。”
“所以,这场战争也是为了让你们永远地闭嘴,不再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