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族领地,圣堂学院。
萨拉已经忘了自己在图书馆的这间禁书区待了多久。
每次她从书页中收回思绪,抬起头来,看到的都是一成不变摇曳的灯光,和那扇高高挂在顶上的灰蒙蒙的玻璃窗。
原本,她以为自己接到了一个囿于窄室的进阶任务,虽然有些特殊,但也并不比其他的或者其他玩家的进阶任务困难太多。
后来,她发现自己是被人藏匿保护着,因为她和她的佣兵团一不小心就变成了大陆通缉犯。
但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其实是被人囚禁了起来,更甚者,是作为某种筹码,比如,用来调动他们那位责任感过于强烈的好团长。
若是按照正常的标准推测,每一次院长阿盖特来给她送食物和水的时候,就该是一个昼夜。
只不过,以萨拉对自身角色饥饿度和疲劳感的感知,阿盖特只是在保证她最低限度的存活罢了——那种基于玩家特殊性的存活。
这就难免让萨拉产生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疑问:
假如,玩家们的上下线行为是以一种“常识性知识”被灌输给游戏里的NPC们的话,那么会不会有“人”对这种常识产生疑问?会不会有人试图打破这种“常识”呢?
可惜,萨拉并不是人类行为学或者人工智能方面的专家,这个疑问也只不过在她的头脑里停留了几秒钟,便被另一个担忧取代了:
她要怎么离开这里。
萨拉相信,这里应该是整个盖亚大陆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但她实在不喜欢将这种针对敌人的安全变成针对自己的坚固。
在仔细观察和多次尝试之后,萨拉再次将注意力放在这些书架上,十分耐心地一本本读了起来。
她最初是借取了一个“查找资料”的任务进来,有鉴于禁书区的图书无法外带,这个任务还有一个隐藏描述,那就是把资料的内容全部默记下来。
若是用游戏步骤来解释的话,那便是寻找到相关书籍,再读取到需要的内容即可,因为“读取”这一行为就已经让玩家自动记录了这些内容。
萨拉发现,对她来说,“读取”这一行为还意味着增加的游戏经验值。
当然,并不是禁书区的每一本书都能通过“读取”的判定,而在筛选的过程中,她又发现了另一件有趣的事情。
凡是能转化为经验值的书籍,均与某个特殊的势力有关,要么是对其历史的记载,要么是对其理论的论述。
真神圣殿,那个基本确定将会与圣堂教会处于对立面的新阵营。
一间包容并蓄的学院里出现这种书并不奇怪,况且它们还是被打乱分散在浩如烟海的各类藏书之中,或许,这与阿盖特院长的立场并没有什么关系......
若是真的以学术研究的心态来收藏这些书的话,那为何要把它们一本本——甚至是?拆成几册——散落在其他不相关的书籍之间呢。
这种藏木于林的方法,是不是有些刻意了?
萨拉将她的观察和猜测暂且记在心里,不急不躁地翻开下一本书,抱着几分真切的兴趣将一行行文字读取下来。
忽然间,某个特殊的词跳入了她的视线,并在被她读取的瞬间敲动了进阶任务的大门,将其推开一道缝隙。
Rhythm.(韵律)
Everything flows,out ahing has its tides; all things rise and fall.(万物流动,有进有出,万事如潮,有起有落,至极必反)
成功进阶的提示音在耳边响起,萨拉轻轻合上书,回味着那一闪即逝的灵感,将其拆分成了便于理解的步骤,并为之找到了具体的释放对象。
她低下头,先听到了胸膛里血液如涨潮般轰鸣的声音,摇摇头,纠正了注意力的焦点,在手背上出现更多皱纹之前,拨回了加速的时间。
萨拉的视线如同一道生锈后缓慢的钟摆,向左侧摆时,她手里的书页也渐渐簇新,洁白的纸张散发出新鲜油墨的香味,向右侧摆时,书页枯黄变脆,仿佛已经度过了几个世纪的时光。
一切循环,不过是时间玩弄的把戏,只不过用来丈量时光的刻度太漫长,才让这种有如潮起潮落的韵律显得格外平缓。
萨拉站起身,走向禁书区通往外界的那道紧闭的铁门。
她手中的书本已经风化成了一捧木屑,随着她的脚步簌簌落下,如同最不起眼的尘埃。
......
从窗口投进来的那束阳光里,尼克看到了无数飞舞的尘埃,像是被什么东西捧着,总也落不尽。
他回头看看那扇紧闭的褐色木门,脚跟一转,靠在大厅石柱上的身体随即面向那扇门,双手抱在胸前,一只手的手指轻点,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
西米尔将约翰带走,已经快一个小时了。
西米尔在泰克伦伯格的传/教工作开展得十分顺利,已经在王宫内拥有了一间像模像样的祷告室,大张旗鼓地给泰克伦伯格的本土骑士们进行了真正的神灵赐福。
尼克和约翰交货之后就打算离开这里,立刻返回学院去将萨拉放出来。
西米尔却在此时遗憾地告诉他们,他们两位通缉犯进入泰克伦伯格的消息已经被邻国知晓,并在国境线上拉起了搜捕网。
而在尼克弄死西米尔之前,他又提出了一个让尼克两人无法忽视的问题:约翰这位圣骑士要如何面对圣堂教会的问责。
跟毕业于圣堂学院的圣法师不同,圣骑士这个职业从设定上来讲,与光明系圣法师相同,都是依靠创世神赐予的力量而存在。
现如今,约翰协助尼克劫走了圣堂教会正在处刑的异端者,已然是背叛了这份被赐予的力量。
之前进入泰克伦伯格后不久,尼克就发现了约翰的异样,便从他背上接过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小王子,自己抱着送进了宫。
终于,尼克替陷入虚弱的约翰接受了西米尔的提议,彻底完成新阵营的转职。
尼克很少会替别人做决定,但约翰那种腼腆的性格和特殊的交流方式实在不适合与狡猾无德的西米尔谈判。
约翰对圣诞小丑佣兵团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一种不问缘由不问得失的无条件信任,不善言辞的他,只会默默地行动,再安静地坐在一边。因此,他们每一个人也都愿意担负起他这种信任,不让他失望和遗憾。
尼克的脚尖点了三点,那一束阳光里的灰尘忽得被风吹散了形状,扑向了那扇依然紧闭的木门。
几乎是在同时,扑过去的尘埃就掉转了方向,落回了走到门前的尼克的肩头。
木门被人从内侧拉开,约翰走了出来,推起面甲,有些羞涩又有些歉意地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
“How it feels?(感觉如何?)”
尼克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一拳锤在他的肩头,还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In the shadow of his hand, he hid me.”(以赛亚书 49:2)
约翰的双眼亮晶晶的,像是一只温顺的鹿,安静地盯着尼克,身上银色的铠甲失去了光芒,又渐渐失去了色彩,似乎还同时失去了三维的空间感。
尼克正皱眉,就见约翰的身形已经变得极浅极淡,眨眼间消失无踪。
他低头看了看,又转过身,发现脚下的影子竟然纹丝不动。
尼克听到约翰得意地小声笑着,一截漆黑的带鞘剑身从他自己的影子里伸出,轻轻地敲在了他的脚踝上。
......
当那一抹清亮的刀光掠过婆娑斑驳的月影时,达格达的夜空中那些绚烂的烟花也变得艳俗了。
站在地面上的人全都抬起了头,望着半空中那个轻舒云手的少女,不禁惊讶与她的灵动,又在她扬腕提刀时,为那一点凌厉的冷冽心悸。
风中传来了若有若无的乐声,倒不像是什么乐器发出的,而是晚风和月色被搅动后的余波,连着焰火破碎的涟漪,先被目光拢住,才被双耳捕捉。
素色的舞衣随着漫天的焰火变幻着纹样和色彩,简约的款式并没有突出任何引人遐想的部位,就连少女的面容都被一张面具遮住了大半。
纯粹的舞蹈,也将具体的外貌、性别和种族模糊成了纯粹的属于人的概念,将人的力量和柔软展示得淋漓尽致。
这似乎是某种带有宗/教色彩的祷告式的舞蹈,但相比起向上天索求,相比于取悦那未知的神明,这更像是一场宣告和谈判,是傲然地请神明主动屈尊,而不是卑怯地勾/引神的垂怜。
公子滟看了看观众们的反应,对一旁吹埙的是岁挑起一个大拇指,正想再夸一夸兼任服装和造型的祁有枫,却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半空中跳舞的年年,便识趣地没有打扰。
唐青笠留意到公子滟的动作,不好意思在这个时候突兀地开口说话,便轻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
公子滟投去一个疑问的目光。
唐青笠四下一扫,看到苏泽正在画画,随手扯过一张空白的画纸,在上面写了一行字,递给他看。
公子滟顿时头疼了。
唐青笠问,他们有没有提醒年年在表演结束后自报家门,把他们这只队伍的名字介绍一下,这毕竟是个需要观众投票的比赛。
若是事后隔一段时间再宣传的话,搞不好就会被人浑水摸鱼,或者被有心人给刻意混淆掉。
这好像......还真的没有人提醒过她,她自己也该记得的......吧?
公子滟又抬头看了看跳舞的年年,突然觉得他们这只队伍的名字跟这支舞蹈实在有点不搭。
他自己也有点嫌弃这个队伍名了。
公子滟也四下一扫,看到苏泽正放下画笔,提笔在那幅画的留白处写下了三个大字,在苏泽幽怨的目光下将这幅画挂在了花车顶。
反正这画上是跳舞的年年,说不好被苏泽的画技一加持,拉拢到的人气还能更多一点?
公子滟又看了看目光灼灼的祁有枫。
希望今日过后,这位朋友的情敌也不要更多才好。
......
“我喜欢她,我要她当我的朋友。”
达格达的另一端,高大的杉树树枝上,三个人影或坐或立。
韶舞看了看说话的精灵男子,移开了目光。
她不喜欢这人的眼睛,尤其是此时此刻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
“那是个精灵吧?”另一位精灵女子好奇地问道——她的样貌与那个精灵男子十分相似,应当是双胞胎。
“看不出来,”狄俄尼索斯眯着眼睛,像是一条蛇,“没有尖耳朵,眼睛却是翠色的,我不记得其他种族会有这种瞳色。”
“她叫年年,是行天下会长的妹妹。”韶舞淡淡地道,“华夏区正式开放时为玩家提供了修改外貌的服务。”
“行天下?”狄俄尼索斯觉得这三个字有点耳熟。
“我记得,”苏安娜有些激动,“我喜欢她的哥哥,你喜欢他的妹妹,我们又是相爱的,这不是正好吗?”
韶舞微微蹙眉:“那位年年姑娘已经有恋人了,是岁也一样。”
“别误会别误会,”狄俄尼索斯收敛了一下表情,看向韶舞,“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位年年小姐很优秀,会是我们需要的人。”
“既然如此,你们不如与他联系一下,看看他接下来有什么安排。”韶舞望向远处——身为普通人的她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半空中的人影。
“他已经把计划告诉我们了,我们自己可以处理。”狄俄尼索斯笑笑,语气却有些冰冷。
“他告诉你们的是计划,而不是步骤,我相信你们会需要更详细更具体的指导的。”韶舞不为所动,平静地道。
“正是因为他相信我们,所以他才没有这么啰嗦和聒噪。”苏安娜尖锐地道。
韶舞瞥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狄俄尼索斯揽过妹妹的腰,轻声道:“别生气,等等我们去把那个华夏会长叫来陪你聊天好不好?”
“那个年年呢?”苏安娜有些委屈地扯住了他的袖子。
“先不急,”狄俄尼索斯温柔地道,“别忘了带上你那把竖琴,我们一起为客人献上一曲,保证让他对你永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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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萨拉看到的是《卡巴莱恩》(The Kybalion)中七条主导万物的法则其一,《卡拉莱恩》是西方炼金术的起源导师赫尔墨斯(我之前提过)的教导,但这里肯定不讨论炼金术理论或者哲学,只是借用一下它的引申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