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滟的一番表演不仅打响了某三字队伍在达格达的知名度,也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整个赛事步入正轨。
一切皆是因为他那幅画也是名副其实的精品佳作。
那些确实是对艺术有兴趣也有特长的玩家立刻端正了态度,可是冥思苦想起各自的参赛作品,哪怕艺术不分高下,也要展现出一定的水平。
那些原本就是来凑热闹的玩家们也很快认清了差距,坦然弃权,舒舒服服地当起了观众,或是大张旗鼓地替自己喜欢的作品拉拢选票,或是安安静静地欣赏这种难得一见的文化交流盛况。
当然,任何比赛都少不了耍小手段的聪明人,只不过这些人在看不到切实的收益之后,也就纷纷压缩了支出,很快便悄声匿迹,离开了无利可图的达格达。
“不知道组委会的人会不会给我颁发一个特殊贡献奖?”
无事一身轻的公子滟得意地摇着扇子,向四周一扫之后收回目光,抬手一点:
“诶诶,挂歪了,右边再高一点、再高一点、诶不对,再低一点,对了对了,这就正了。”
祁有枫从梯子上跳下来,抬头看了看,随手勾住公子滟的脖子,狠狠一拧,抬脚就把他踹开了。
好在公子滟这幅画所绘的女子虽然英气,但也实打实地能看出来是个纯粹的雌性,除去囚龙寨的玩家以外,绝大部分人都只认为这画中人是祁有枫的姐妹。
“你就这么把画挂在这里,不怕被人给乱涂乱画?这可是有竞争性的比赛。”祁有枫收起梯子,有点不放心地看着那幅画。
“可以考虑拉一条警戒线在周围,最重要的是要说服其他人也把作品摆在这里,像是画廊或者艺术展这种形式。”公子滟的回答却微妙地有点跑题。
“那我们再多立几块墙板,留出一些框架,再做几个放雕塑的小展台,就应该差不多了。”
祁有枫把梯子放在一边,贴了个“help yourself”的小纸条,便开始指挥其他兄弟将另外那些墙板竖起来,又在公子滟那幅画之前一米距离处挖了一条小沟,暂且当作警戒线。
“谁都搞不清这比赛的奖品是什么,也不知道这投票是怎么计分的,是票数最多的前一百名入选呢,还是前十名入选呢,还是怎么个排名呢,所以暂时还不是体现人性的时候。”
公子滟绕过警戒线,持笔悬腕,在那幅画的下方题上了名字和作者,在写到「怡红院」三字时还添笔加了些修饰,让这三个字更加花团锦簇了。
祁有枫揉揉眉心,只希望年年对故土文化不要太了解,免得公子滟被她做成新的行为艺术品钉在这里。
“年年有没有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公子滟大概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
“她被那个NPC恩古斯派发了一个跑腿任务,说是尽量赶在比赛结束之前回来。”祁有枫答道。
“啧啧,人家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怎么看你这两天淡定得很,也不怎么跟她联系,这就进入倦怠期了?”公子滟嬉皮笑脸,用扇子拍了拍祁有枫的肩头。
“毛头小子不懂就不要乱说,”祁有枫曲指一弹,敲开那柄扇子,像是掸去一粒灰尘,“联系的节奏要张弛有度,要在体现思念和爱意的同时不给她添麻烦,更不能让她因为急于回到我身边而焦躁行事,她的性子本来就有一点冲动,我更要提供一种成熟稳定的安全感。”
“......可以啊你,”公子滟再次受到暴击,但又产生了新的疑惑,“真正的爱情不该是极度自私的吗?我怎么觉得你这话不太对。”
祁有枫沉默半晌,轻轻点头:“的确太自私了,在我之后,她也该拥有一个更好的。”
“你!”公子滟瞬间听懂了祁有枫的意思,微微睁大眼睛,随即又替他黯然了下来,“抱歉。”
“没事,”祁有枫豁达地摆摆手,笑道,“保守估计,我还能再陪她十几年,以游戏世界里的时间长度来说,也是半辈子了。”
“对大部分的普通人来说,能拥有一个半辈子的陪伴就已经是幸运了,况且,”祁有枫略微有点苦恼,“我其实更怕她会嫌弃我这个老头子啊。”
这是一句玩笑,也是一句自嘲,但是身为知情者的公子滟却笑不出来。
祁有枫是真的想过他变老的那一天,恐怕,也想过主动离开她的那一天。
公子滟突然有点懊恼,也有点自责。
曾经,在八卦城里,他能轻轻巧巧地把两个时空之间的鸿沟用语言掩盖过去,在囚龙寨时,能苦口婆心地劝祁有枫正视自己的内心,都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是当事人。
而对于切实地下定决心并做出选择的祁有枫来说,他在迈出离开囚龙寨去寻找年年的第一步的时候,就已经看清了这条路的尽头,那个并不存在的尽头。
但他还是这样做了,竭尽完美地、毫无怨言地。
“枫哥。”公子滟认真地看着他。
“嗯?”祁有枫挑眉。
公子滟郑重其辞:“我保证,哪怕耗尽我毕生所学,也会给你画出一张以假乱真的妆容,保证谁也看不来你其实是个男的!”
......
公子滟那幅画为这次比赛所做的贡献还有一项,那便是无形中为这次文艺盛事定下了主题。
当然,最终的作品也不全是美女,但也都是与人体相关的构思。
肌肉匀称、线条优美又有力的亚马逊女战士,用色大胆、透视构图的后现代主义机械女郎,将黑夜层叠繁复地批在身上的哥特少女,健壮粗野的无头角斗士跪倒在地,削瘦却慈悲的圣职老者握着一截稚嫩白皙的手腕,在细胞和二极管里孵化的异形人体诡异地发笑,一幅又一幅的画作被挂在了公子滟等人立起的展览墙板上。
公子滟时不时就会来这里看看,再去看看那些正在创作中的作品,预估了一下整体数量和质量,便放松地回到了未完待续的饮酒作乐之中。
祁有枫也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知道,他们在达格达消耗掉的所有美食美酒,都是由精灵族无限免费供应的。
在永夜不熄的烟花绚烂中,时间的流逝变得缓慢又迅速。
用来丈量时间的刻度也变得丰富多彩起来,有时是两顿饱餐间的间隔,有时是满满一橡木桶的美酒,有时是下一个情人的热吻,有时是一段激情的消退与重燃,有时是一阵无法遏制的创作灵感。
祁有枫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这里唯一一个洁身自好的人,但他觉得自己绝对是这里唯一一个愿意以正常的标尺记录时间的人——他与尚未归来的年年的通信。
他觉得自己已经在冷静又克制地规划通信时间,以免被拉入惹人厌烦的黑名单,但在某一次,他觉得两次通信间其实已经隔了三个小时,年年的回信却说,他十分钟前才刚刚问过她她在哪里,而她还没有离开原地。
后来,他的三小时又缩短了一些,他只好将通信的间隔拉长到十个小时以上,才终于与达格达外年年的时间形成煎熬的妥协。
在这三天里,有人从达格达离开,也有更多的人来到这里。
这些人迅速地抛掉了他们死守的矜持和刻板,在这最无邪的伊甸园里,从不同种族的外表差异里找到了最坚固也最脆弱的俗世乐趣,并用另一种火焰消融了长久以来盘踞在达格达上空的战火与仇恨。
公子滟有时会迅猛地从这些乐趣里抽身离开,找到独自喝闷酒的祁有枫,和他聊一聊某些无趣的观察体悟,既像是在批判自身,也像是在批判他。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隐形的感官/牙鸟/片,只是每个人陷入的瘾都不一样,哪怕你只是想作为旁观者看着,也逃不了。”
公子滟一脸愁容地对祁有枫说,从他手里抢走一个酒壶。
“我现在其实有点不想让年年回来了。”
祁有枫扪心自问,也不敢确定等年年回来以后,他能否克制住不让自己将她禁锢在这里美好的、凝固的、无休止的、无人打扰的永夜之中。
对他来说,再也没有比这种可能性更大的诱惑了。
“她还有任务在身,是必须要回来的,要不,”公子滟善意地道,有点小心翼翼,“等她回来,你就下线?”
“不行!我怕她被,”祁有枫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艹,我也是疯了!”
他竟然在想象年年会被肆无忌惮的自由和激情所污?
“我这两天看到不少人慌慌张张地离开达格达,结果没几天就跑回来了。”公子滟善良地转移了话题。
“我们一共也就在这里待了三天。”祁有枫纠正道。
“是啊,一共也不过是短短的三天。”公子滟叹道。
说话间,两人所在的花车外传来一阵喧闹,祁有枫和公子滟这才想起去抢救一下逐日麻木的好奇心,收拾起溢出胸腔的慵懒,走出车厢,向着喧哗声寻去。
已经挂满画作的那排长长的墙板前围满了人,人们嘴里吐出一个个表达疑问和烦躁的重复字词,却在他们的目光触到一幅画时,被消去了所有的声音与意义。
祁有枫和公子滟刚刚挤入拥挤不堪的人群,便被一种广漠的孤寂击中,手足无措地抱着坠入怀中的、对无限未知的敬畏,定定地注视那幅画。
他们看到了大海的声音,如深渊般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