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因为这一片郁郁葱葱的林地,半枫荷药圃里的夜色仿佛比北台城里的夜色还要浓重一些,凉风习习,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年年在树梢间跳跃飘荡,时不时停下观察四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走进一个陷阱。
暂时对自己的前路没有头绪,年年便大着胆子追上了那位水绿色衣裙的神农谷女子,看着她走近林外那片花草田圃,惊起无数的萤火虫飞舞。
离得近了,年年也看清了那个倚着青松翠竹的小院,和院内站立的两个似是在交谈的人影。
年年正待跳上身前的另一棵大树树梢,脚步一顿,闪身躲在了树后,过了几秒钟,小心地探出头,看着那个已经转身走出林子的女子,摸了摸鼻子,就地倚坐在树枝上,远远地观察那个小院。
刚才那个女子突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年年觉得,那是在警告她不要再继续靠近。
晚风吹过,似是换了个方向,原本模糊不清的交谈声被吹到林中,年年托着下巴沉思:这是打算让她听到些什么?还是打算让她做些什么?
......
“苻枫仙子,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站在小院里的两个男子见到款款而来的绿衣女子,连忙双双笑脸相迎,拱手见礼。
若是年年能绕到小院的另一端,记忆力也足够好的话,就会认出这两位都不是陌生人,都是她这几日见过一两面的修士。
其中一人,仙风道骨,剑眉星目,眉心一点朱砂,笑容清雅恬淡,正是云笈剑宗的玄虚子,曾在入城之前与另几位修士一起评判过年年这个精灵族是否可信。
另一人,布衣短打,衣着看似普通,举手抬足之间却有肃杀之气沉郁,笑起来大气爽朗,肆意洒脱,正是墨家那位墨侠巨子——孟胜。
而这两人身后那棵青松下,还有十余位牧民打扮的人正在昏睡,每人胸口处都贴着一张金色的纸符,隐隐流光。
“两位客气了。”那绿衣女子——苻枫仙子浅笑回礼,眉目间犹有倦色。
“刚才林子里似是有什么响动,是哪家弟子来此处淘气了?”孟胜笑问。
神农谷的姑娘犹为温婉善良,又不像玉皇书院和云笈剑宗的女弟子那样清冷难攀,如今几家挤在这一座四时谷里,不少年轻弟子都动了些旖旎的心思,常常找借口来半枫荷流连,惹得这位主管神农谷此地事宜的苻枫仙子颇为心烦。
毕竟这些年轻人总没有做错事,只是大概有些碍眼罢。
“是几位少林弟子,说是追寻一个小贼,毁了我不少辛苦栽成的良木,被我顺手打发了。”苻枫仙子说完,纤指一点孟胜,斜睨道,“记得让你家的弟子矜持点,别净跟你这老没羞的流氓头子学些不着四六的东西,否则我可就要下药彻底断了他们的念头了。”
孟胜苦笑,抬手抱拳,连声讨饶道歉,退到一边不说话了。
“小贼?”玄虚子皱着眉,仔细询问,“可知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听说潺湲小榭今日也发现了些可疑的踪迹。”
“没问,”苻枫仙子懒懒地一摆手,“你若是有兴趣,稍后自己去问便是。”
玄虚子还待说些什么,苻枫仙子已经不耐烦地打断道:“行了,这种事去问降魔殿的人,出入四时谷的门户不是只有那一处吗?”
“少说客套话,赶紧把你们的来意讲清楚,然后你回去打铁,”苻枫仙子眼风一扫孟胜,“你回去凝金阁当神仙。”
玄虚子脸色一僵,陪笑道:“不急不急,此事干系重大,我们慢慢说,有些细节还要慢慢商讨。”
“怎么?”苻枫仙子挑眉。这听起来像是要赖着不走了?
孟胜轻咳,忍着笑意解释:“他那位小师叔又在发脾气了,据说正在凝金阁里到处抓人练剑呢。”
“还不是你那个弟子闯的祸。”玄虚子瞪了他一眼,仙气全无,倒是烟火气十足。
他家小师叔就一个弟子,叫做三尺水,昨日被孟老头门下的人在擂台上打伤。这本来只是年轻人之间切磋误伤的小事,让孟老头的弟子去找他师叔道个歉也就算了,偏偏那个祁有枫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扔下待敬的香茶,突然摔门而出,把拿着架子享受的小师叔气得跳脚,要“指导”所有小辈的剑术。
玄虚子自觉剑术不佳,听闻这个消息后,便打定主意不要去辛苦小师叔言传身教了。
“这事我倒是听闻了,还有一事,”苻枫仙子神色一肃,孟胜被她这一眼看得立时紧张万分,“孟胜,你应是刚刚回城,还没有与门下其他人见过或是联络过吧?”
孟胜摇头。
“唉,”苻枫仙子摇头,“那等你回墨家火坊就知道了。”
她抬手阻止了孟胜未出口的疑问,踱步走到那十余名昏睡的牧民身边,细细打量。
“这是明堂的铄金符,他们也同意你们把这些无辜百姓送到这里来等死?”
孟胜和玄虚子俱有片刻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罢了,你们打算怎么做?”苻枫仙子掩起眼底那一抹怜悯,回身看向二人。
“需要至少留下一半当作实例,来说服朝廷的人不要靠近北台城,也要送回长安几个,而另一半......”玄虚子半晌不开口,孟胜只好说道。
“另一半是拿来研究的病例,”苻枫仙子冷冷接话,“至少要摸清异化成魔族所需的时间和症状变化,及其如何延缓或是促进这种变化的方法,这样才能让这些证据更有说服力。”
话音落下,苻枫仙子已经揭下了其中一位牧民胸前的金符,将那个茫然无措的老人扶了起来。
“你是?”那老人揉了揉眼睛,看着四周陌生却又美丽的风景,似是不敢确信,“难道我已经死了?你是来接我的仙女吗?”
“老人家,你没有死,只是感染了一种疫病,需要留在这里一段时间医治。”苻枫仙子柔声道,扶着老人家坐在小院里的石桌旁。
孟胜和玄虚子早已将树下昏睡的其余人用障眼法遮住,同时暗自警惕,以防那些诡异的魔族又有什么花招。
“疫病?”老人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胸口,没找到什么异样,又向四周看了看。
“一种潜伏期很长也很可怕的疫病,我们也是为了不让疫情蔓延,才把你带到了这里,恐怕,”苻枫仙子顿了顿,“短时间内是无法让你与家人团聚了。”
老人有些怅然,看着眼前这位仙女脸上的愁容,安慰她道:
“仙子大人不必替我惦记这个,我无儿无女,老伴儿也早就去了,留在哪里都一样,倒是辛苦你们了,还要劳心劳力替我们这些贱民治病。”
苻枫仙子的眼眸温柔似水,扶着老人走向小院里的一间木屋:“老人家,你先歇歇,等明天早上我再为你诊治,我们不急在这一时。”
“嗯,”老人笑着点头,“这么晚了,仙子也该好好休息了。”
他看了看那些仿佛无边无际的药田和田间飞舞的萤火虫,感概道:“这样一个仙境,老头子我就是做梦也梦不到啊。”
......
年年静静地坐在树枝上,那小院里的三人围坐在石桌旁,似是也在沉默。
那个老人家,明显只是刚刚被魔族附身,明明是可以救的,明明只要玉皇书院的那些人动动手指吹口气就能活命,现在却只能任人观赏,转变成一个怪物。
那位苻枫仙子与孟胜的对话,也让年年心里隐隐生出一丝不安,不免为祁有枫担忧起来。
而自己在四时谷里恐怕也躲不了多久了,暂时只是那位苻枫仙子不愿多事,她才能在这里稍作喘息。
又过了片刻,年年看到那三人突然站了起来,齐齐看向那个老人家歇息的木屋。
年年也不由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有些神智不清、四处乱转的老人,难以置信地辨别了一下天色。
这也太快了吧?这才过了十几分钟?若是被附身后异化的速度有这么快,他们来时路上那个被附身的麒麟军士兵早就变身了。
难道是魔族的品种不同?品质不同?
年年正在乱猜,那位温柔的仙子姐姐一声低呼,她眯着眼睛去看,就见苻枫仙子捂住嘴倒退了几步,脚步趔趄。
“安神香!是那些安神香!”她似是十分无措,看着身旁的两人不断摇头,“我本来只是想让他安心睡个好觉。”
“看样子这种异化的速度是与人的精神力有关了,意志薄弱的人会更轻易地被侵吞神智。”玄虚子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总结道。
孟胜轻轻拍了拍苻枫仙子的后背,低声说了些什么,年年没听清,但看苻枫仙子略略镇静下来的身形,也猜得出八九分。
年年叹气,却也不得不说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那些修士抓了这么多牧民过来,无非是怕病例不够,现在一次意外就解决了问题,想必那些牧民里总能再活下来几个。
而她的目光也渐渐地被那个愈加暴躁的老人吸引,尤其是他在小院里的徘徊。
一会儿向北,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南,想必也是听到了感召的声音,却找不到准确的方向,只能在一次次徘徊中逐渐彻底迷失,变成另一种生物。
年年看了一会儿,猛地抬头看向了西方。
半枫荷药圃位于四时谷的东侧,封岓之塔位于它的西侧,而这位老人偏偏没有向西侧迈出过一步。
回想她自己在位于谷内北边的潺湲小榭里接收到的感召,也没有一次是来源于南边的中央地带。
年年轻轻吐出一口气。
看样子,这中央的封岓之塔,是必须要闯一闯了。
......
地下水道,圣诞小丑佣兵团乘坐的帆船飘荡在一个大湖之上,河水哗哗作响,顺着船舷掉进甲板,凝聚成一个人形。
“前边确实有人看守,那些错综的水道也被凿通,可以说得上是宽敞又明亮。”
西米尔开口汇报,河水滴滴答答地在他脚下积成一滩。
他们这一路行船,除去几次河道急转,既没有碰到祁有枫口中的那种异兽鱼妇,也没有见到其他人影,逐渐靠近目的地后,几人便提议先去探探路,看看那些修士在此处的布置和防御。
这种探查还是有些危险的,尼克一时难以定夺应该让谁去,西米尔在此时自告奋勇,展现他溶于水的特性,揽过了探子的工作。
“看守的人并不多,三十来个,有几个很厉害,但也可以一战。”西米尔继续介绍。
“我们不是只要闯进那个通道就行了吗?还要把他们全杀掉?”尼克笑眯眯地问道。
据西米尔说,地下水道里被年年发现并暴露出来的通道是与头顶的四时谷相连的,穿过铜门,就能进入四时谷,还能顺便帮年年完成她这个“钥匙”的任务,彻底祛除魔族对她的影响。
对于这个说法,尼克一个字都不相信。
“确实不用硬拼,快速通过就可以。”西米尔也笑笑。
他也知道自己并没有完全说服这些人,这些人只是基于他们自己的意愿才会来到这里的。
“好了,我最亲爱的宝贝们~”
尼克站在船头,面对自己的团员,张开双臂,深情地呼唤,众人极其一致地错开眼神抖了抖。
“Let’s taste...”
“Dea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