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当空,年年赶到原神庙所在的位置时,看到祁有枫正一个人站在湖边出神。
这个神庙塌陷所形成的坑洞直径比他们之前看到时又大了一些,年年直接停在其上的半空,盯着下边还存留了一些积水的溶洞,半晌无语。
水没了,坑还在,而且这个坑似乎还在扩大,祁有枫站在几米之外,并没有靠近不断有土屑滑落的坑边。
“枫哥?”年年降到他身边,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怎么才来。”祁有枫看着她,扯了扯嘴角。
年年绕着他转圈,引得祁有枫无奈笑道:“别转了,还是想想接下来要做什么吧。”
“你有什么建议?”年年停在他面前,抬头问道。
祁有枫犹豫了几秒,试探地问:“要不,我们直接离开?”
年年转身看了看烂泥滩一般的木里特湖,又凑到坑边仔细听了听。
寂静无声。
听不到湖水被微风掠过时的清波荡漾,也听不到那条地下河的奔腾咆哮,寂静仿佛一柄锋利的尖锥,提醒年年这里不过是一片已经失去生机的荒漠。
“我想再下去看看,这里面应该还有些人留守,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年年记得那些老头子是留下了不少护卫的。她也知道这些人存活的希望不大,她只是想下去亲眼看看那条地下河的现状,再去求证一下湖底大洞的位置和成因。
“看到了,然后呢?”祁有枫走到她身边,问道。
“我看过的,木里特湖的水源是几条小地下河,把湖底那个大洞修补好以后,重新聚起一个小湖应该还是可以的.....”年年越说越没底气,最后吐出一声叹息。
就算能把那个大洞修补好,就算能成功地聚起一个小湖,这么一点水也支撑不起全城人的消耗,这座哈瓦里哲城注定要就此没落了。
“你没有办法解决这个局面的,我们还是直接离开比较好,我担心城里的人会因此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祁有枫劝道。
他倒不是担心年年的安危,他是担心会让年年见到一些不太美妙的场面,让她更加难以抛下这个不属于她的头衔和随之而来的责任。
年年脸上的焦急和思虑太清晰了,别说让她见到什么残酷的场面,祁有枫估计,只要年年再回城一趟,她十有八九就不会离开了。
“至少也要搞清楚这是怎么发生的,总不能什么都怪到胡神降罪上吧?”
年年叹气。当地人一旦把木里特湖的消失与胡神联系起来,那就必然会有被指认的罪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坏人,她或者他恐怕都会死无全尸,就像那位无辜的老伯一样。
她没有办法为老伯洗清罪名,最后的努力不过是做出一点补偿,也希望这样微末的恨意能转化成为质疑,最终撼动这座城市的根基。
只是,此刻现在这座城市眼看着要被连根拔起了,年年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难道真的是因为她推举了一个不合适的人当国王,才让这个大湖突然消失?
难道真的是因为她成功冒充了胡神的先知,才让这座城市遭受劫难?
祁有枫看着自责的年年,暗自苦笑了一下,拉过年年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破坏了神殿里的机关,湖水才流光的。”
.....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当西米尔确切地告知祁有枫这一点的时候,他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当他在湖边察觉到有人靠近时,走到他的刀锋之下的,是终于追赶上商队的西米尔。
看清来人面容后,祁有枫的刀并没有收回,反而向前推了推,撞到一层透明光罩后脚步一滑,侧身绕到了西米尔身后,弯刀在金色护罩上划出两道涟漪。
“别白费力气了,单对单的话,你是耗不过我的。”西米尔转身,面对收刀回鞘的祁有枫,礼貌地笑了笑。
“你又想做什么?”祁有枫倒退两步,一边警戒,一边翻开未写完的信息。
“你最好别告诉她我在这里。”西米尔一眼看穿他的意图,平静提醒,“你也不想看到她畏畏缩缩的紧张样子吧?”
祁有枫攥紧拳头,抬眼打量:“你还懂得照顾她的心情?”
西米尔摊手:“朋友,我是在照顾你的心情。”
祁有枫转身就走,以身作则地表达了他对“朋友”这个词的不屑一顾。
“好好一座城就这么毁了,这个责任可是不小,果然还是不能放任这些数据人格在游戏里胡作非为,要规整一下了。”西米尔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只不过音量刚好控制在能被祁有枫接收到的范围。
祁有枫停步回头:“这里的事情和她没关系。”
“真的?”西米尔笑笑。
“真的。”祁有枫转身,也笑了笑。
他知道西米尔是个披着npc皮的活人,但他不确定西米尔这个人到底有些什么权力。像年年这种拥有极高智能和自主能力的数据人格必然是特殊的,祁有枫并不觉得一个游戏公司的普通员工就能决定年年的“生死”。
“那不如你来解释一下。”西米尔侧身看向神庙塌陷后形成的坑洞,“这个神庙和这口钟是怎么掉下去的,这条地下河是怎么被发现的,地下神殿又是怎么被发现的。”
地下神殿在设定上是禁地,玩家暂时是无法接触到的。以防万一,神殿内也设计了一定的防御机制。在接受了特定位置的意识数据扫描之后,npc和玩家分别触发符合此地背景设定的不同攻击效果。毕竟npc疯就疯了,把玩家搞疯就比较过分了,游戏里像这种设计得比较晚的剧情场景都尽量体贴了一下玩家的精神状态,以免再出现什么应激障碍。
但偏偏游戏里还有年年这个异类,偏偏还有一直在追踪年年行动数据的阿尔伯特在察觉到她在游戏内的坐标移动到了某个有趣的地方后,本着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的精神,小小地修改了一下神庙建筑的参数,暴露出了地下的溶洞。
他当然知道这样做会引发一系列的联动反应,但好在这哈瓦里哲城相对来说比较独立,大不了他事后给这里“刷新”一下就好了。
阿尔伯特对外部干涉这件事一向秉持着“视情况而定”的心态,所以之前西米尔拜托他修改npc数据时他没反对,后来让工作人员泄露资料时也很积极。在他看来,玩家们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外部干涉,而且还是最不可控的干涉,所以阿尔伯特这些人在必要的引导之外,也需要一些强硬的修正。
原本西米尔也是同样的想法,否则当时就不会一时心软,为了照顾年年的心情去修改虞桃的数据了。但就是在这之后,西米尔在阿尔伯特眼里逐渐拥有了一些奇怪的“领地意识”,对“外部干涉”这四个字的定义也越来越宽泛。比如世界任务的事情,不管他们是想商路顺利开通,还是想阻碍商队出行,明明只要修改海陆两处商路沿线任务的难度即可,西米尔却非要自己用游戏里的手段解决,平白增加了游戏世界里的纷乱。
宁愿调动不可控的玩家去适应数据,也不愿意简单地修改数据去迎合玩家,这实际上是从一定程度上背离了他们建立这个虚拟世界的初衷。
人类意识与数据现实应当是互相影响、互相调整并互相成全的,这是阿尔伯特这个“世界”之外的人的理念。
这原本也是西米尔的理念。
阿尔伯特隐隐觉得,西米尔其实是站在玩家的对立面来思考问题的,但更让他觉得不安的是,西米尔似乎也是站在npc的对立面思考问题。他们依然是朋友,只是阿尔伯特偶尔也会猜测,西米尔拒绝他在外部修改相关数据,会不会其实是在排斥他这个“外人”入侵他的世界,尽管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一人存在。
他们这两个曾经为了同一个目标努力的战友,似乎早已走在了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
所以,阿尔伯特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心灵上传这个项目能出现第二个成功的案例,为此他不惜欺骗了挚友,也背弃了一些身为科研人员的道德规范。只是,他暂时依然未能成功,而那些需要时间去检验结果的试验,他也无法在彻底确认成功之前公诸于众,更不想让西米尔失望。
也因此,阿尔伯特对年年的存在投入了前所未有的关注。这个无比真实的数据人格或许不是西米尔想要的,但阿尔伯特可以把它改造成他想要的,或者说,让西米尔认为它是他想要的。
可惜,年年的数据被保护的太好,他能调动来的活动数据只能复原它这几年在游戏里的行动轨迹和人际交互,并不能直接读取到它的内容(思想)。年年对底层数据的修改权限也让他不敢强硬行事,只能一边密切监视,一边寻找合适的机会,试图捕捉些有用的信息。
结果还真的被他捕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地下神殿里,年年的意识数据被短暂地读取了出来,尽管立刻就被防火墙弗兰肯斯坦察觉介入,又清除了所有痕迹,一些数据碎片还是被阿尔伯特截留了下来。
如果说年年当时的回忆是全息影像,那被阿尔伯特截留下的就是一些零碎的文本。有些碎片能还原成色彩数据,有些碎片能还原成材质信息,有些比较完整的文本能还原成有意义的语句。总体而言,这些不过是拼图中毫不相干的几片,而完整的拼图其实是由一万块碎片组成的。
但这一万块碎片里总有那么一些无比重要,比如被阿尔伯特截留下的这两片:“帕斯卡尔”和“那个世界”。
这个数据人格果然与自杀的帕斯卡尔有关,而“那个世界”是指这个游戏世界?还是另一个真实世界?不管是哪一个,代词“那个”的出现都表示了这一部分意识是与两个世界有关的,而全球各领域中既能称得上“世界”,又与帕斯卡尔有关的虚拟现实只有他们正在运营的这个游戏世界。
被这两片拼图振奋的阿尔伯特立刻投入到了对帕斯卡尔生前人际关系的挖掘工作,尤其是他自杀前两年的人际关系,因为这正是这个游戏世界开始正式允许外部接入的时间。
至于之后在哈瓦里哲城又发生了什么,阿尔伯特一点都不在意。被扫描过的数据同时会被标记归纳,这里已经读取不出更多的信息了。
阿尔伯特更不会告知西米尔自己的所作所为,毕竟他这次对游戏世界的干涉实在有些过分除了让神庙塌出个大坑,他还要保证那位名为胡神的npc不会中途捣乱,虽然这个npc的显像本就是随机的。
被蒙在鼓里的西米尔在抵达哈瓦里哲城后,首先从城里百姓那里得知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又在看到这个坑洞后直接确定了犯罪嫌疑人。
除了年年,别人也没有这种破坏力不是?
他没想到的是,祁有枫还真就原原本本地解释了一遍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坦白是自己凿破了地下神殿里的小池池底,而年年
“年年并没有做过任何违规的、不合理的举动,这里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与她有关。”祁有枫以此作结,湖边又恢复了安静。
西米尔不得不承认,如果祁有枫没有说谎,这里的事情还真跟年年没太大关系。
她的行事目标很简单:为罪人平反。她在实现这个目标的过程中做了两件大事:打伤国王哈桑六世,跑到神庙敲钟试图让胡神显像。
前者被松青利用,后者.....这个钟被她敲坏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她被进行新王神选的队伍正巧撞到,被误认为是先知,此时又刚好是城中王位空悬,她这个先知的影响力被放大.....而且若不是有了npc护卫们做对比,祁有枫也不会发现这个防御机制的差别待遇,就不会想到搞破坏.....这么一梳理,起因好像还是那个叫做松青的玩家把国王玩死了?
“松青的破坏力好像比年年要大很多啊,你们要不要规整一下?”祁有枫有些讥诮地提议。
“如果不是她去敲钟,松青不会有机会杀死国王;如果不是她震塌神庙,后续的一系列事情也不会发生。”西米尔平静答道。
“她没有叫松青杀死国王,她也无意于破坏神庙,后来更没有主动宣称自己是先知。”祁有枫冷静对峙。
“哪怕是无意的,她也是一切的起因。”
不待祁有枫反驳,西米尔轻轻笑了笑,问道:
“我只问你,最开始把那包金叶子递给那位无辜老伯、又欺骗他说这是烟叶的人,是不是她?”
“把纸包交给她、教她这么说的人是松青,而当场的任何人都没有加害于人的想法。”祁有枫不为所动。
“那去闯王宫闹神庙的人总是她了吧?”
“这是因为她与这里的人理念不同,因为她善良。”
“善良?”西米尔突然笑出声来,“你真的觉得她会有这种品质吗?”
“当然。”祁有枫坦然以答。
“那你为什么还要凿坏池底的那个字?”西米尔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祁有枫顿了顿,似乎觉得还是应该多解释一句,才道,“她的行事符合我对善良的定义,那她对我而言就是善良的。”
“你.....”西米尔一愣,仔细看了看祁有枫的表情,摇头,“自欺欺人。”
祁有枫不置可否,手里的刀再次举起,指向了西米尔:
“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责任推到年年身上?”
“因为我有办法解决这个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