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三章 语言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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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王便是”

话音一顿,年年站在大殿中央,众人或跪或立,灼灼的目光像是升腾的烈火,却让她的头脑异常清醒。

掌心里,阿利娅的小手滚烫,软软的指甲掐进了她的指节,年年甚至能借此感受到她的心跳。

“坎布尔本阿齐兹。”

女孩柔软纤细的手从她的掌心滑落,年年立刻抓住,没有去看阿利娅的表情。

此时的大殿像是一锅即将沸腾的热水,没有人出声,不断交错碰撞的眼神却足以说明他们内心的波澜。

“我的话说完了,大家都起来吧。”

年年依然站在原地,等待着意料之中的质疑。

哈瓦里哲人的姓名往往会包涵此人的家世谱系,“本”的意思是“……之子”,所以这个名字的意思是“阿齐兹之子坎布尔”。

平民家世卑微,一般来说取名时只用追溯到父辈或祖父辈,但贵族家世显赫,名字都会很长,最终追溯到的人物也都会是某位先王,一些家族甚至能追溯到首位胡神的先知。

阿齐兹?这个人是谁?他的儿子又是谁?

“这个……”果然,有人站了出来,“请问先知,这个坎布尔本阿齐兹是什么人?”

“胡神选下的新王。”年年淡淡回道。

“这……”

年年的态度瞬间堵住了其他人的话。她的嘴角勾了勾。

神棍的名头有时候还是挺好使的,随便说个什么,别人问起来就说是胡神的意思,反正也不可能有人去找胡神求证。

找不到胡神,那就只能去找这个胡神选下的新王了。

护卫们早就做好了寻人的准备,此刻也不过是多花了几个小时,便将这位面容憔悴、身着粗糙麻衣的中年男人带到了王宫大殿。

松青皱眉,是岁苦笑。年年是铁了心要给那位冤死的老伯平反。只可惜这件事怎么会这么容易。

大殿里瞬间炸开了锅,质疑声汇聚成海,似乎要淹没海潮中心的年年。

她恍若未闻,拉着阿利娅走到大殿门口,对着这个瑟缩颤抖的汉子笑了笑,恭敬地对他行了一礼。

年年余光一扫,看到阿利娅也怯生生地对着坎布尔露出了笑容,也跟她一样恭敬行礼,心内暗自点头,也对自己的计划有了些信心。

空气再次沸腾,是岁和郑奇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松青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低低地吐出一句:

“白痴!”

他知道年年能听见,但他还是要说,年年就是个政治白痴!

她就没了解过这里的阶级构成吗??几句话就让一个平民直上青云当国王,当这里是小说吗??就算这是小说,主角也不会是她,更不会是那个路人甲!

为什么这里的百姓承受着远高于华夏百姓的负担,却毫无怨言?为什么这里会有内外城之分?为什么这里的近几任国王都会出自内城?这是有一套完整的神学理论去解释去支持的!

小王妃之所以适合,那便是因为她已经是皇族中人。根据圣典,女性的美貌和品德也是信仰的结果,其中出类拔萃者便是深受胡神恩赐的有福之人,这才有可能成为国王的伴侣,与国王共享荣光。

别的不说,若年年自己是个衣衫褴褛的丑八怪,她这先知都不会当得这么稳当。

而且,先知的地位可不会比国王低,她为了捧高此人,降低自己的身份,这可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想想办法?”是岁侧首附耳过来。

“凭什么要我想办法!”松青没好气地说。

“她大概是觉得,既然那个小女孩能当国王,那么这个人也可以效仿这种方式,成为国王吧。”是岁对松青说,眼神却投注在了年年身上。

“这是两回事好吧?这地方又不讲究人人平等!她长脑子没有?!”松青更想咬牙了。

“我们再想想办法,只要解释好身份问题,这人未必不能为我们所用。”是岁叹气。

“嗯。”事已至此,松青也无可奈何,只能思考起补救的方法。

引着坎布尔返回大殿,站在高台上的王座之前,年年静静地等待众人收声,几分钟后继续宣布:

“阿利娅自今日起便是新王的义妹,享受公主之尊,终身守贞,为哈瓦里哲城祈福。”

“嘶……”

松青牙缝里开始冒凉气,扭头看向是岁。

是岁揉了揉太阳穴,近乎哀叹地道:“这也再想想办法吧。”

“要不干脆用武力降服得了,谁不同意弄死谁。”郑奇也放弃了思考。

“好主意,我同意。”听到有架打,看戏看得热闹的三尺水也忍不住探着脖子插嘴道。

“滚!”三人异口同声,三尺水吐了吐舌头,缩回后排当雕像。

“小寡妇当义妹,嘿嘿,还不如直接让那男的娶回去得了。”松青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道。

这就叫画蛇添足。

他们都知道年年是心疼那个女孩,想给她一个永久有效的生活保障。这种事情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莫声张,私下里拜托某位大臣也好,拜托其他人也好,没有人会拒绝,毕竟没有人会不愿意从先知这里讨个人情。

虽然这么说,但三人对此也不是特别在意,新王人选才是更严峻的问题,毕竟这人的背景有一个非常严重的污点。

领来此人的护卫悄然退下,留下那几位老大臣在原地窃窃私语。

“我有异议!此人的父亲乃是”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大声喝道。殿中骤然一静,众人的目光如同一杆尖枪,直取年年眉心。

“罪人!是欺瞒胡神的罪人!”

另一人同样上前一步,大义凛然地道。

这人竟是松青!

年年面色微寒,警告似的瞪了这个家伙一眼。

“想来很多人都知道,先知入城时,曾经与这罪人有过一番交集。”

包括老大臣在内的众人齐点头,那几位老大臣还狐疑地看了看平静的年年。

松青痛心疾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唉!本使臣当时未能亲见,但据其他人和围观百姓讲,先知曾经为这罪人悲痛流泪,懊悔万分。”

“想必!”不等其他人接话,松青又提高了音量,看向年年的眼神满是尊敬,“想必很多人也对此不解,不明白先知为什么会怜悯一个罪人,为什么会对胡神的判罚心存异议?”

这次没有人点头了。他们世代形成的观念便是,先知是胡神的代言人,而胡神是不会犯错的,那么先知也是不会犯错的。

松青在原地环视一周,看到众人闪烁的眼神,便知道这些人其实都已经开始怀疑年年这个“先知”的真实性,只是碍于思维惯性和场合,不敢表现出来罢了。

这才是年年这记昏招的致命之处。

被架到高台上的人固然是独揽大权,一旦摔下来,那便必然是粉身粹骨。

在这种神权至上的国家,若是做实了冒充先知的罪名,那不仅仅是年年,恐怕他们这一行人都别想安安稳稳地离开哈瓦里哲城了。

年年也看到了这些人对松青这句问话的反应,同时也看到了身边坎布尔攥紧的拳头。

她温和地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疏离,面向东方,淡淡地说道:“胡神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至高,是大慈悲者,是大睿智者。”

松青惊讶地看了年年一眼,眼角余光扫到已然惭愧低头的众人,收敛目光,声音却激昂起来,有如雷霆万钧:

“没错!胡神是慈悲的,哪怕是罪人,九分的怒火之下,也会有一分的怜悯;胡神是睿智的,他知晓一切的发生,也知晓一切的后果,他的思谋是我们无法理解的,以我们凡人的头脑去揣测胡神的智慧,这便是一种不敬!”

众人的头低得更深了。凡人永远无法与胡神比肩,胡神的存在本身更是不可言喻的。这是圣典上的原话。

“我不是哈瓦里哲人,说句实话,我对胡神的敬意和认知远远比不上在场的各位。”话锋一转,松青叹气,语气平和,像是在聊家常话一样,却紧紧地拉住了众人的注意力。

“所以我斗胆,来用我这个无知凡人的智慧来猜测一下胡神的安排。这样就算降罪下来,想来胡神也会看在我这初来粗浅的理解上,谅解我的失误。”

“先知为那位罪人悲痛,她也会为其他的罪人悲痛,为所有的罪人悲痛,因为这些人辜负了胡神的信仰,辜负了胡神的恩赐,先知是在为胡神悲痛。”

一边说,松青一边忐忑地注视着年年的反应。他这话固然是替年年开脱,但也钉死了那位老伯的罪名,他担心年年会临场发难。

年年却没有看他,而是始终将目光放在身边这个男人的身上。

“先知为那位罪人懊悔,这是先知在谴责自己,谴责自己竟然让这胡神的信民堕落,谴责自己竟然未能拯救这个迷途的灵魂。”

被松青这诚恳深沉的语气打动,所有人都觉得这个解释很有道理,只有少数几个人捂了捂被酸倒的牙,静静地欣赏松青的表演。

“胡神选择这位罪人之子成为我们新的国王,成为胡神最信任的勇士,这是胡神为罪人降下的救赎,为先知赐下的哀叹,也是为所有人敲响的警钟!”

“钟”字出口,松青安静地等待了三秒,待大家的思绪似乱非乱之时,继续道:“我们每个人都有罪,因为我们无法理解胡神,无法言喻他的伟大,甚至就连对胡神的信仰都已经开始动摇。”

松青清晰地看到近处几个人已经额头见汗。

“但我们不能放任自己的罪恶,更不能对其他信民的堕落熟视无睹。我们要赎罪,要为自己赎罪,也要为他人赎罪。我们要在胡神的信民彻底迈入歧途之前将他们拉回正确的道路,这样才不会辜负胡神的慈悲,才不会辜负胡神的恩赐,才不会辜负胡神对我们的信任。”

松青语重心长地说完,转身面向东方,深施一礼:“感谢胡神的慈悲,感谢胡神没有放弃我们这些无知的凡人,我们一定虔诚地遵从您的选择,信任您所信任的人。愿胡神保佑!”

“胡神保佑!!”

松青直起身子,看着殿中面东而跪、齐声高呼的众人,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炫耀似地扭头看了看年年。

年年对这位救命恩人却无半分感激之情,此时随着众人一同跪倒,又一同站起,目光扫过众人,颇有几分欣慰,像是看着胡闹的孩子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看到年年平静温和的笑容,所有人都感觉到先前的那一点疏离正如冰雪消融,更对片刻前自己的态度感到惭愧不已。

年年微微转身,向着坎布尔伸出右手,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

这是她给他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坎布尔脊背挺直,风削霜刻的脸上浮现些许挣扎,最终目光一凝,把自己的手虚虚地搭在了年年的掌心。

年年满意地笑了笑,矜傲地引着坎布尔坐到了属于国王的宝座上。

已经悄然退下的松青看着年年的这番做派,低头抽了抽嘴角。

“有时候吧,这人就怕比,你看看人家的演技,多么的自然生动。”

在众人再次齐呼的“胡神保佑”声中,郑奇不怀好意地撇了松青一眼,三尺水还在他身后用口型补充了两个字:浮夸。

“还好,这应该是话剧的功底。”是岁委婉地点评,听得出来他心情不错。

松青瞪着这两个人,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你行你上!”

两人齐齐对着松青递出一个大拇指。

松青哼了一声,转身看向大殿之上的王座。新王已经得到了认可,正在接受百官大臣的拜见。

年年已经走下高台,却把阿利娅留在了台上,留在了坎布尔身边。

看到这一幕,松青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看向年年。年年也正在看他。

年年咧嘴一笑,笑嘻嘻地用口型说了一句话。

松青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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