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从人们高举的双手里飞出。
光在人们的头顶汇聚、凝结、流动,挂在骤然变暗的太阳边缘,像是悬泻而下的光之瀑布,掏空了烈日的光辉。
流淌的光之瀑布逐渐沸腾,明明没有任何声音传出,但抬头仰望的年年四人都好似听到了光在咆哮。
趴跪在地上的人们愈发低伏下身子,把面容深深地印在黄色的大地上,高举的双手颤抖着迎向光的河流,像是奋力挣扎的溺水者一般。
沸腾的光芒从空中淌下,眨眼间变成一条涓涓细流,似乎是有方向,又似乎是没有方向,消失在城中的某处,看起来离这里不远。
钟声再次响起,先是如雷轰鸣,逐渐空灵远去,也带走了人们头顶的光芒,将灿烂的阳光还回了天空。
年年几人犹自在震撼之中,突然看到人群如滚滚沸水一般从地上跳起,从地上捡起棱角分明的石块,从路边拿起粗若手臂的木棒,从桌上拎起寒光熠熠的菜刀,高声叫嚷着胡神保佑,目标一致地向着某处奔去。
看到每个人脸上如出一辙的仇恨和愤怒,年年四人又愣住了。
“这是出什么事了?”
年年正想拦住个人问问,还好祁有枫眼疾手快,一把拉回年年,才避免了一场踩踏事故的发生。
年年看看是岁,又看看三尺水,这两人也一脸不明所以。
“我们跟过去看看?”三尺水看着转瞬间变得空荡荡的街道,指着远去的烟尘问道。
正有此意的四人走过路口,见到了另外几个行天下的玩家,看起来都是被城里百姓这莫名其妙的暴动吸引,想跟过去一探究竟。
走着走着,年年认出了他们前进的方向。远处正有人群的咒骂和怒吼隐隐传来。她听了听,乱哄哄的人声里能分辨出的只有胡神二字,依稀还有罪人怎样怎样。
“这不是我们进城的地方吗?”年年皱着眉头,看着出现在视野边缘黑压压的人群,低声问道。
是岁看着前方那像是疯了一般的人群,叫停了大家的脚步:“这些人现在应该没有心情为我们解释,我们先避一避。”
哪怕没有年年这种好眼力,大家也看得到那堵住了整条街的人群,光听声音就似乎有好几万人。外围的人明明挤不进去,也都在高高挥舞着手里的木棒短棍,一声声尖利的叫嚷在他们听来好似带着凄厉的血色,汇聚成鲜血淋漓的三个字:杀死他!
众人打了个寒颤,想到了自己这十个人的小队伍硬凑过去的下场。
年年干脆利落地用出了爬树的技能,没几下就窜到了身边一人高的土墙上,看着下方愣神的其他人:“我先过去看看。”
“别!”
是岁和祁有枫异口同声,急急喝道,吓得年年差点绊住自己的脚。
“下来,我们等等。”是岁当机立断,祁有枫已经向年年伸出了手。
(大部分时候)年年不是个任性妄为的人。她有些遗憾地向着远处的人群中间张望了一下,皱着脸翻下土墙。
“那些人好像在往人群中间的那块空地扔东西。”年年描述着自己这一眼所见,看到是岁拧了拧眉。
“你知道他们在干嘛?”年年连忙问道。
是岁摇着头,示意大家在原地等等。
约莫十分钟之后,群情激愤的百姓才渐渐地散开,每人都是一脸的唾弃,更多人在解气舒心地笑着。当看到年年这几个外人也在附近的时候,不少人羞愧地红了脸,像是给年年这些人看到了什么难堪的场景一样,路过几人时恭敬地行了个礼,这才低着头匆匆而去。
年年几人刚好站在了一个卖沙枣的木板车旁边,这车主老伯回来一看,也有些脸红,兜着满满的新鲜沙枣,热情地让每人都来抓一把,看到他们推辞时更是急得满头大汗,嘴里不停念叨着“罪过啊罪过啊,胡神保佑胡神保佑。”
年年几人拗不过,也是搞不懂这车主为何焦急,只好纷纷抓起枣子,在车主期待的目光中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看到大家都吃了沙枣,脸上也全是满意之色,这车主又开始紧张地搓着双手。
“远来的客人们,我们哈瓦里哲人是胡神最虔诚的追随者,我们也是沙漠里最好客的民族,你们可千万不要被某些亵渎者影响,把我们都想成坏人呐。”
车主诚恳地说着,像是怕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又忙忙递给年年一把沙枣。
年年笑着接过,啃着甜甜的枣子,宽慰般的轻声说道:“谢谢你,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
“嗯、嗯!胡神保佑胡神保佑!”
车主像是卸掉了一块大石头,脸上的皱纹都被年年的话给熨平了。
车主老伯推着木板车走了,年年几人回到街口,向着刚才人群聚集的地方走去。
“那边地上怎么好像躺着个黑布袋子。”年年已经吃光了自己手里的沙枣,正毫不客气地从三尺水手里夺食。
“嗯,还真是。”三尺水垫着脚尖看了看,一扭头,“靠!你又偷我的枣!”
“嘿嘿。”年年几口啃完了枣,咬着枣核对三尺水做鬼脸。
三尺水作势要掐年年的脖子,被她灵活地一个旋身躲开,但他的下一巴掌却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年年的后脑勺上。
三尺水看着直直盯着前方的年年,揉了揉她的脑袋:“怎么了?吃枣吃傻了?”
年年一言不发,快步向前走,没走几步就变成了小跑,步子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在距离那个黑布袋子尚有五六米的地方猛地一停,踌躇在原地不敢上前。
随后跟来的几人也齐齐地停在了年年身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像只破布袋子一样蜷在地上的人。
他身上的褐色长袍已经被鲜血染成了黑色,裸露在外的头脸和双手血肉模糊、白骨嶙嶙,额头上一道长长的伤口还在汩汩地流着鲜血,他手里紧握的那杆旱烟袋已经被浇灭,烟锅里盈满的血沫啪得一声爆开。
这是他们刚刚见过的人,是刚刚那个好心为他们指路的老伯!
为什么???
年年回想起刚才自己远远看到的那一幕,紧紧地抿着嘴唇,枣核的尖刺扎进柔软的上颚,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年年茫然地环顾四周,却只看到他们这十个人。这方土地像是突然被人厌恶了一般,行人都绕过了这具老者的尸体,路边做生意的人也是连个眼神都没有投过来,好像地上躺着的真是一个破布口袋。
她最终低头无措地吐出三个字:
“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祁有枫悄悄地用手掌裹住了年年紧握的拳头。
“为什么?”年年抬头看他。
祁有枫黯然地摇着头。他没有办法回答年年的问题。
年年又看向了是岁,视线的角落忽得出现了一群向自己跑来的人。
这是五个汉子,有高有矮,都穿着粗布长袍,手里或提着水囊簸箩,或拿着布卷草绳。
这五个汉子像是没有看见年年这些人,其中一人跑到近旁后略一顿足,看着老人的尸体面有悲色,嘴唇微颤。
“坎布尔。”另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严厉地看了这个人一眼,指着地上的老伯,“坎布尔,这是什么人?”
坎布尔立刻收敛了悲色,面目狰狞地道:“这是亵渎胡神的罪人!该死!”
“为什么该死?”络腮胡大汉还不满意,紧紧盯着坎布尔的眼睛问道。
“他要是不死,胡神就会降罪给我们,会收回赐给我们的甜水和羊群,会、会降罪给我们的父母妻儿!”坎布尔咬着牙,恨声低吼。
络腮胡大汉赞许地点着头,坎布尔立刻大步走到尸体身边,张开手里的麻布,盖住了老人枯瘦的身体。
坎布尔低着头,把麻布掖在老人身下,用草绳捆住首尾,在络腮胡不耐烦的催促声中双手托起老人的身体,像是托着一张破旧的草纸,被风一吹就会破碎。
坎布尔和络腮胡转身向城外走去,年年像是才反应过来,拔步就要追,焦急地喊着:“你们要去哪儿?你们是什么人?”
坎布尔的脚步趔趄了一下,络腮胡回身瞪了年年一眼,又皱着眉骂起了坎布尔,一路把他骂出了年年的视线。
“我来问问。”是岁按住年年的肩膀,稳稳地定住了年年的脚步。
还有一个大汉正在向地上洒水,另外两人则是挑来了两筐黄土,三人配合着细细地盖住了老者刚刚躺过的地方,一丝尘土不起。
“三位大哥,刚才那个老人为什么会是罪人?”是岁递出三块银锞子,语气里满是好奇,像是正在打听奇闻逸事的看客。
“几位面生啊,来走货的?”高个子拿走银子,分给同伴,笑问。
“嗯,我们是从东边王朝来的,想在这里做些生意,又怕不懂事会无意间冒犯了胡神。”是岁点头。
“只要做好人,就不会冒犯胡神了。”高个子认真地道。
“那刚才......”是岁看着地上已经被掩盖了大半的血迹,有些疑惑。
“他对胡神说谎,被胡神发现了,这种人是会招灾的,该死!”高个子低头狠狠地啐了一口,满脸憎恶。
另外两个大汉连连点头,手里的簸箩也颠了颠,高个子看到立刻急声骂道:“你们两个灰怂!想乃打?”
簸箩稳住了,高个子又开始洒水,还好心地向是岁解释:“沾过罪人的血的土地要盖起来,盖的时候更不能起尘土,这尘土一起,这罪过就会被带走,这可是会让胡神生气的,所以要细细地盖住,把罪人压进土里,让人啊羊啊天天踩,这样才能让罪人翻不了身。”
年年立刻就要发作,三尺水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在祁有枫的协助下暂时稳住了她。
“听他说完,最起码把事情搞清楚。”祁有枫低低地在年年耳边说。
是岁见问不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略一思索,改口道:“刚才那便是胡神的神迹吧?”
“当然是了。”高个子像看傻子似的扫了他一眼。
是岁淡淡一笑,开始旁敲侧击地套话,终于将话题引到了他想知道的事情,而高个子的回答也让在场的人心神一动。
“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是胡神赐下的,所以在祈祷时要诚实地清点胡神的恩赐,再将恩赐的七分之一献给胡神,半分都不能隐瞒,这样才是一个虔诚的哈瓦里哲人。”
众人终于搞清了刚才从百姓双手里飞出的光是什么。那是他们微薄身家的七分之一,被那个胡神以某种方式收走了。
“清点?自己清点?“是岁喃喃低语,脸色骤然一变,半晌说不出话来。
众人一愣,有个女玩家捂着嘴低低地惊叫了一声,年年喀嚓一声咬碎了嘴里的枣核,唇齿间顿时一股腥甜。
这个老伯,是被他们杀死的!是年年亲手递出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