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长安。
一架普通的灰帐马车停在在城门前的车马行,随着车夫一声“客官,到了!”,马车车厢的布帘向外一甩,年年一步蹦了出来,又脚一软差点歪倒在地。
那道布帘的隔音是绝佳的,以至于年年一蹦出来,就像跳进了一个刚刚爆炸的炸弹里,“轰”得一声把她掀回了马车旁。
年年的第一反应是赶紧爬回车厢,谁知那位车夫已经无情又迅速地赶着马车进了车棚,只把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少年留给了年年。
年年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转身看着城门内外的人,开始激烈的心理斗争:要不要进城要不要进城要不要进城......
年年觉得,她这几秒钟见到的人,比她之前三年在游戏里见过的人的总和,都多。
“年年,你没事吧?”苏泽蹭到年年身边,关切地看着年年紧缩的眉头和额头突显的青筋。
虽然声音小了点,年年绝望地发现自己依然听见了苏泽的话,但她依然是靠着读取口型看懂了苏泽的意思,只因为此时四周的人声鼎沸,正像粗粒砂纸一样摩擦着年年的耳膜,把所有或大或小的声音都磨成了一阵尖锐的沙沙声,硬拽着她脑子里的几条神经结成一团。
年年也不是装模作样的人,立刻对着苏泽点头,一边点头一边说道:“太吵了,我的耳朵受不了。”
“啊?”苏泽果然急着打转,“那怎么办?耳塞有用吗?你有耳塞吗?”
转圈的苏泽更让年年头疼了,刚才还在打结的神经也被苏泽带着绕出了无数个圈。
年年无奈,先是把披风的帽子罩上,稍微阻挡了一下噪音,又往一旁行人较少的地方躲了躲,想花点时间适应一下,最起码梳理一下骤然紧绷的神经。
“小泽,年年,原来你们在这里。”
蹲在车棚边低头静思的年年突然接收到了这么一句话,同时一团黑影飘到她头顶,她抬头一看,熟人。
也不是太熟的一个熟人。
“大师兄!”苏泽一蹦三尺高,挂到了楚霸王的身上,拉着他的僧袍就要扯,“快快!给我扯两个布条!”
楚霸王的僧袍本就简单,上本身更是一层皂色布料一裹,被苏泽左拉右拽,立刻露出里面古铜色的胸膛,倒是把苏泽的白皙肌肤给衬得愈发亮眼了。
年年向后缩了缩,尽量不要让自己也成为此时此地的视线焦点。
她低着头一咬牙:来吧,大不了一死!遂放弃了梳理关闭声源,而是专心侧耳倾听了起来。
姑娘们强自压抑的尖叫声,男男女女的窃窃私语,各种诸如“般配”“太心急了吧”“花和尚”“禁欲系”的表达纷纷被年年接收,痛苦并满足着。
楚霸王虽然没有年年那种好耳力,但就看身边突然后退五步的行人,和旁观者躲躲闪闪的目光,就知道这帮无聊的人在想着什么。
如果他是那些人,他也不介意无聊一下,口花花一下,但是现在......
楚霸王一把拎起苏泽,把他举到半空甩了甩,大声地辩白:“师弟,好久不见,你扯我衣服做什么?”
“师兄师弟梗!”“有爱有爱!”年年偷瞄了楚霸王一眼,不知道这人有没有发现他的辩白反而引发更大的议论热潮。
“我要一些布团,做耳塞。”苏泽四肢耷拉着,有些无措地说道。
“耳塞?”楚霸王低头,视线刚好与偷瞄的年年撞到一处。
年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紧紧地拉住了帽沿,像是有些畏惧此时的环境。
楚霸王立时明白了年年的处境,放下苏泽,从衣袖里摸出两个米粒大小的团子,蹲下身子递给了年年。
年年看着楚霸王手心里的那两个米黄色面团子,一时不解。
“最近长安人多,嫌吵的人更多,玩家还能下线或者去别的地方躲躲清静,这些原住民就有些惨了,这是通天楼最近发给百姓的,耳朵会舒服一点。”
年年感激地道了谢,接过后塞进了耳朵里,瞬间浑身轻松,靠在了身后的车棚栅栏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这耳塞确实是好东西,对声音敏感的年年立刻明白了它的工作原理。
它像是一个声音分阶调节器,离年年身周三米内的声音很清晰,三米后音量骤减,随后以五十米为一阶,音量呈阶梯式大幅度降低,这样错落有致的音量分阶年年靠自己也是能做到的,但这个东西明显是帮她省了不少力气和时间,也免去了头疼的持续时间。
“这个东西到了晚上隔音会更好的,毕竟是为了百姓的休息才准备的。”楚霸王看到年年长出一口气,知道她这是被解救了,直起身子咧嘴一笑道。
年年立刻生龙活虎地蹦起来,也顾不得他们三人依然是场中焦点,笑嘻嘻地一作揖,嚷道:“多谢大师兄救我于水火!”
楚霸王按住苏泽的后颈,押着他掉转方向,又对年年示意:“小事,走吧,我们先进城回家。”
年年却是忍不住好奇:“这个耳塞你是哪里弄来的?”
“通天楼免费发给百姓的,就从昨日开始,今天基本上就人手一对了。”
“那你这对给了我?你用什么?”年年连忙掏耳朵。
“别别别!我用不着!”楚霸王连忙阻止,“我只是路过通天楼时觉得可能用得着才拿了一对儿,大部分玩家就是图个好玩,我们感觉还好,反正哪里都是乱哄哄的。”
“我是听说了长安人多,没想到这么多。”年年看着前方黑压压的人,感慨道。
“唉,人多兵多车马多,事情更多。”楚霸王也叹道。
“那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等着吧,估计要等公家选完人,我这边才会有后续消息。”楚霸王无奈,如果不是有事,他才不会一直在长安城里待着。
年年在回长安之前与江锦瑟等人联系过,江锦瑟告诉她楚霸王最近在城里有事,可以去接应一下她,顺便把苏泽领走。
远在南方的江锦瑟知道了年年将要去参加商队成员选拔的事情,没有多问原因,只是叮嘱她万事小心,若是事不可为,千万不要勉强,又告诉年年,她在江家小院里给年年留了生日礼物,权做是迟来的祝福。
被西米尔那个神经病连暗示带威胁了一番的年年瞬间感动,更是坚定了她要完成这个神经任务的决心。
她已经失去过一部分记忆,她不想失去更多,尤其是会忘记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
“那你到时候是跟商队一起走?走哪边?”
楚霸王出身少林,与另外三百余人一起被指派为保护求经大师的武僧,原本是应该留在少林寺或者其他寺院接收扫地僧们的小灶指导,结果被一纸限令叫来了都城长安,要他们接受公家的盘查,等着领出关通牒。
好在少林寺的大师们也不傻,齐齐跟着来了长安,一边加紧训练武僧们的拳脚,一边给皇帝大臣们念经,顺便参与一下由玉皇书院发起的华夷礼仪之争,左评点一句此言差矣,右批驳一句这不合理,看似公平公正,实则拱火无数,原本应当文雅的礼仪之争频频有人撸袖子拍桌子,有幸去旁观了一场的楚霸王看得是五体投地。
然后他就再不去凑这个热闹了,脑仁疼。
据说皇帝也被这个礼仪之争烦得不行,但是碍于玉皇书院乃儒家牛耳,朝内出身儒家的官员足有七成,直接来自玉皇书院的官员虽不多,但架不住人家身居高位,所以为表敬意和重视,他必须场场亲至,不光要听完,还要点评,还要发言,以至于最近的国事都只能交给国师代理,皇帝他老人家每天只想抓紧一切时间躲清静。
谁也不知道这场礼仪之争要持续多久,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这场争论的真正主题渐渐暴露于人前,引得朝野上下纷纷议论,猜测着玉皇书院所图为何。
“应该是走海路,我估计是往现实里的印度那个方向走,走海路应该方便些。”
“这个世界的地图与现实里不同的吧?”年年身后有个教育小组,这些事情还是知道的。
“华夏这边地形差距不大,你们那边是挺不一样的,其他的也不清楚,走着看吧!”楚霸王摸了摸光溜溜的头,说道。
说话间,他们三人已经走到了通天楼附近,远远地看着一片贴地黑云,年年打了个哆嗦。
“我们换条路?”她提议道。
“也成,我们绕一绕,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最近长安城里的任何小巷都是人来人往。”楚霸王环视了一圈,指了个方向给年年看。
“通天楼也是不容易啊,这得小心踩踏事件吧?真替他们的保安感到悲哀。还要费心研究耳塞这种小东西,便民啊,好人啊~”年年果断地转身远离了通天楼所在的街道,幸灾乐祸地夸奖着通天楼的贴心。
“那个耳塞可不是通天楼研究的哦~”楚霸王嘿嘿一笑,纠正道。
“嗯?”
“那是明堂研究的,借通天楼的手发出来而已,通天楼发的时候就特意叮嘱百姓们,让大家念着这份人情。”
“这......这也不算什么人情吧?”虽然听懂了楚霸王的意思,年年还是有些不解明堂的这个小动作。
“很多事情啊,都是讲究时机的。平时看来这就是一个小玩意儿,但是在朝廷刚刚下令挑选商队,又解除宵禁,同时大批调动官兵日夜不断地巡街之后,长安的百姓们对明堂的这点小贴心可是很受用的。”楚霸王看着眼前走过的一队百人官兵,小声地解释道。
“一方扰民,一方安民,而百姓们可不会着眼于天下大局,只会看着眼前一亩三分地,晨起夜归茶饭眠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