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城里有座酒楼,名叫甘醴坊。
这原本只是家酿米酒的小作坊,店家酿酒的手艺好,还会根据季节和客人的需求调整口味,善饮者喜欢他家的香酒醇厚,妇女小孩喜欢他家的甜酒甘洌,老人家也喜欢用他家的米酒煮汤滋补,生意越来越好,就慢慢地扩了门脸,请来附近村镇几位擅作家常野味的老师傅,又加盖了两层楼,如今已经是一座精致的三层酒楼。
一层还是老柜台和条凳长桌,方便客人打酒,也供路人歇脚小酌,门外转角楼梯向上到二层大堂,才到了正经点菜吃饭的地方,三层就是些酒楼惯有的包厢。
自打酒楼开门后就闹哄哄的二层大堂此时寂静无声,小二们蹑手蹑脚地躲到柜台里放下手里的大铜茶壶,刚刚噼里啪啦打算盘的老掌柜把手掌按在串珠上,稳稳地不漏出一点声音。
已经吃了一半的客人放下了筷子,端着茶水却没有往嘴边送,只是悬在空中;刚刚等到饭菜上桌的人正想拿起筷子,木筷与白瓷盘轻擦,引来同桌其他人的怒目,举着筷子的这位连忙把筷子分开攥在手心里;已经结过账要走的一桌五人又坐了回去,抻着脖子看大堂中央的那两个人。
尽管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是落在大堂中央的那两个人身上,却没有一个人讨嫌地凑到他们身边,相反地,原本离得近的那几桌人还悄悄地起身向后退了退,生怕自己这近距离的注视亵渎了那两个专注作画的人,也亵渎了他们两人笔下隐有仙气四溢的画。
有些见多识广的客人已经认出了这二人的师承来历,心内狂喜,感叹自己今日一定是烧了高香,才能随便来吃个饭就遇到山色画堂的两位仙人,还亲眼目睹了仙人作画,果然是落笔活色,银钩生香,寥寥几笔就有缱绻深情蔓生,让人不忍又不舍。
作画的二人自然是苏泽和公子滟。
而他们所画的内容主题也都是一样的。
他们画的是同一个人,年年。
苏泽所画的年年是山间的精灵。
她懒散地坐在树枝上,金灿灿的阳光落下,给整幅画镀上了一层浅黄,让人想起了儿时母亲手里那一碗蛋花汤的颜色,从手掌到心头都是暖暖的。
公子滟所画的年年是繁星的女神。
那是他们曾经在明堂天牢见过的银河,璀璨夺目的星光都成了衬托,那一个持弓而立的少女好像一道划破天际的闪电,隆隆的雷声被她踩在脚下,如长矛般的紫色电光在她的指尖凝结。她在笑,恣意、张狂、又有点疯癫。她的眼睛是林海一样的绿色,那是生命的颜色,也是时光的颜色,浓重墨绿的色彩是北国寒风里屹立的雪松针叶,也是挥洒在极地天空的绚丽极光。
“还是你画的好。”两人同时放下了画笔,绕到对方的画案前一看,苏泽落寞地说道。
“毕竟最近接触得多,她的各色神情我也都见过,画起来人物更真,不像你,只能用背景色彩渲染情绪,肯定是要差很多的。”公子滟也看完了苏泽的作品,毫不谦虚地答道。
“唉~”苏泽也知道这个道理,在长安一见之后,他就没有再见过年年了,平日倒是听来不少关于她的消息,可惜那些消息的内容纷乱不堪,只让他觉得烦躁,根本感受不到美感,也琢磨不出情绪。
“我觉得苏泽的画也挺好呀!”
两人正围在公子滟的画案前赏鉴,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少女声音在对面响起。
苏泽和公子滟抬头,看到年年正站在苏泽的那幅画跟前,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两个人。
“好什么好,那是你没见到我的!来来来,过来看这个。”公子滟扇子一扬,扇面上的洛神临水飘逸,顾盼生辉。
“想不到你还会画画啊,我一直以为你平时只会闲逛来着。”年年听话地绕过来看画。
公子滟本想翻个白眼,但立刻就反应过来现场还有很多观众,最终只是高冷地哼了一声,向后退了两步,让年年凑近一点看画,
“这是我?”一眼惊艳,年年不敢相信地问道。
“不然还能是谁?”
“怎么觉得这个年年比我的年纪要大一些呢?”年年仔细一看,发现画中人不管是身形还是神态都与现在的她不同,感觉更像是五年后的她。
“你现在还是太嫩了,女神这个形象需要成熟点。”公子滟挑眉,比划了一下年年的身高。
年年可就没有顾忌了,毫无风度地送给公子滟一个大大的白眼。
“年年,你最近是不是没别的事啊?”苏泽凑到年年身边,讨好似地问道,“我能不能跟着你?”
“可以啊,师父和唐青笠已经走了,他们临走之前让我看顾你一下。”
江锦瑟陪年年稍坐了半日,仔细地把这几日所发生的事情都讲给了年年,又反复地叮嘱她让她小心,最后和唐青笠、古羽一起离开了甘醴坊,直奔南边的船港,打算一边用前置任务稍作积累,一边等待接下来的风起云涌。
苏泽也不意外,看起来江锦瑟早就和他交流过,知道他暂时还不够资格去掺合世界任务的事情。
“那我就跟着你了,保证三天内给你画一幅比公子滟更好的画!”苏泽啪啪地拍着胸脯。
“真的?!那你可得让我现场观摩一下!”公子滟比年年激动多了,立刻接话,满脸期待和钦佩。
原本还以为公子滟会傲气地表示不信不服,年年的眼睛滴溜溜地盯住了他,却发现他绝对不是在奉承作假。
“你在想什么?”公子滟发现了年年的眼神,没好气地说道。
“没什么。”年年摇头,
“别以为我猜不出来。”公子滟说,“你这是不知道苏泽的才华,他说三天内能画出一张更好的,那就一定能做到。”
“这么厉害?”年年扭头,看着不好意思挠头的苏泽,问道。
“也没有多厉害,”苏泽的脸有点红,似乎是被夸奖得有点害羞,“只要让我多观察观察你就行了,如果能让我摸摸就更好了。”
“摸、摸摸?”年年瞪着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能摸,”公子滟懒洋洋地搭腔,“有人会剁你手,两把刀一起剁。”
“哦。”苏泽有点失望,没再坚持。
“啥情况?”年年突然想起了苏泽的成名领域,小心翼翼地悄声问公子滟。
“别误会,这孩子没有坏心思。”公子滟安抚道,“他是想了解一下你的骨架结构,毕竟这个东西在游戏里基本上是固定不变的。”
“了解这个做什么?”年年问苏泽。
“为了画得更像啊,而且这样的话,我就能画出更多的你了。”
“更多的我?”年年一头雾水。
“人说画皮难画骨,但是苏泽就能画皮又画骨,”提供解释的依然是公子滟,他低头看着自己的画,“他不仅能画出五年后的你,还能画出五十年后的你,年老的你,年幼的你,圆润丰满的你,骨瘦如柴的你,保证每一个都是你,每一个都如他亲眼所见般真实。”
“这就是苏泽的独家天赋,任何人都学不来的啊。”公子滟感叹。
他曾经让苏泽为他画过千面图,用时十天,千人千面,千人都是他,千面却各不相同,拿到成品的他就好像正在看着宇宙间无数平行世界中的自己,尽管其中有些已经没有了“人”的形态,他依然认得出,那就是自己。
“年年,”公子滟突然出声提议,“让苏泽给你画千面图吧,让你感受一下生命的无限可能,最起码让你能够亲眼见见自己的一生,一个普通的小姑娘从出生到死亡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