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阶级差异严酷的社会里,一些人靠武力、靠习惯、靠神道压制另一些人的生存需求和繁殖需要,所引起的反抗,有时候叫做民变,有时候叫做革命。叫做什么名字,端看记录反抗事件的历史学家屁股坐在哪个阶级的立场上。
在那种世界里,只要他兰泽能活下来,不论他身在哪个阶级,一定会成为杀人犯。
二十世纪末有诗流传下来:男儿莫战栗,有歌与君听: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仇圣《男儿行》)
对于他来说,因为挑食而吃不饱的童年,抢吃的是本能,和人打架也是本能。
别人没有这类本能,这正说明:别人秉性纯良,他天生不良嘛。
后来,为什么他不打架、不抢劫、不强奸,也没杀人;大概只是因为,在民政部的供养下,青少年各个衣食充足,教育给力,成长得身体健康,姿容优美,举止有风度,言谈有内涵,根本不需要抢劫强奸也犯不着打架。
这正说明教育制度是成功的!
反正兰泽真正想解决的问题,杀死一堆人都未必解决得了。
突变携带者出行不方便,找地方实习没人要,什么安全等级限制烦死了。
你说,这是杀了民政部长能解决,还是杀副部长能解决?要么把整个部属办公地点炸上天?
所以,究竟有没有天生的人渣呢?有没有天生就在世界上多余的人呢?
兰泽把问题闷在肚子里,身边谁都不好问。所以,他给张荷大学姐留言了一长段话。
他问:“究竟是在什么力量的保佑下,我才没有违法犯罪呢?”
大学姐当然不可能立刻回答。
其实,他也不指望大学姐能有空闲看到。
大学姐的答复,是在几天之后,不知不觉之间出现的。
她没直接回答小兰同学的问题。倒是讲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其实,我不是在育儿所长大的,和你的情况不太一样。我父母当时是外交官,常年驻外,小孩子也是外交人员社交形象的一部分……”
张荷的父母带着三个孩子在任上,她是老二。三个孩子各差一岁,她上有哥哥,下有妹妹。
大部分时候,他们营造的家庭形象十分美好。
核心家庭的组成成分:婚姻稳定的夫妻+年龄参差不齐的子女,看起来和外国人的普通家庭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抚养和教育幼年人类,是专业性很强的领域。
在抚养的方面,张荷的母亲全职担当起了保育员和儿科护士的角色,顺便也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
在教育方面,这夫妇俩就比较不靠谱了。
对第一个孩子的教育问题,每一件小事,他们都要咨询过国内的专家,才敢做下决定。
但是对第二个和第三个,就从来没有劳心费力过。
她和哥哥差一岁。先后参加同样的考试。哥哥考前,家里人能分析+支招、陪学+后勤配套好几天。考试结束之后,能全家人兴奋地讨论一整个晚上。
到她考试时,就没这待遇了。无声无息的,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她比妹妹大一岁。不过呢,妹妹是最小的孩子,相当软萌可爱。
俩人同为女孩,身材接近。
到了添置新衣服的时候,基本上,小妹妹喜欢什么式样,妈妈就买什么式样的,姐妹俩就穿什么式样的。充其量,颜色有区别。
即使是颜色,也由不得她这个姐姐选择。如果妈妈买了两件一样的裙子,只有颜色不同,她当然就没办法穿妹妹看中的那个颜色了。
妹妹喜欢嘛。
她曾经觉得妹妹相当刻薄,总觉得小妹妹太爱撒娇,又爱告状。
直到张荷独自回国,离家住校之前,她一直穿妹妹选中的衣服式样。确切地说,是妹妹喜欢的各种碎花各种小裙子。自从开始住校,她就再也没穿过各种裙子,也再也没用过所谓女孩子专属的颜色。
当然啦,现在的她认真想想,她判断自己倒不是讨厌裙子,只是讨厌不能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裙子是无辜的。碎花,当然也是无辜的。
当年和家人住在一起的时候,她总觉得父母亲偏心。
偏心是确实存在的,因为她是老二嘛。没有老大受到的那么多关注,也没有老小受到的那么多疼爱。
也曾经痛不欲生,恨不得一家五口人同归于尽算了。
不过,回到兰泽提的问题,为什么她没有违法犯罪,自毁也毁了一家人呢?
环境。
没有同归于尽,不是因为她长大成熟了,只是因为环境不一样。
不论是离开到了新环境,还是旧环境发生了变化。违法犯罪,要看身在什么环境。
“在恶法之下,在不正当的治理之下,善良的人也会自然而然地犯罪,同时又觉得自己违犯不限于恶法的任何规则都是完全正当的。”张荷一不小心上升到了理论的高度。“我说的环境就是这个意思。离开那个环境就好了。我大概就是那种一点都不贴心的女儿,生下来算是白养了。反正嘛,现在见到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不公平。既然大家都不开心,所以,避免尴尬,尽量不见咯。”
“所以,你问,是在什么力量的保佑下,我不去违法犯罪?我想,大概是,物理力。”
“距离的阻隔,体力的超越,才干的积累,伟业的成就。我早就犯不着和弱小的自己计较了。计较那些曾经无能为力的事情。”
兰泽提问的时候,没指望得到回答。张荷也没有给“他”回答,而是给了“她”自己的回答。
夜深人静的时候,兰泽心里发闷,就一遍一遍地看姐姐写的她小时候的事情。
姐姐还分享图片给他看,是她小时候的家庭合影。
一家人的合影中,姐姐总是最好认的一个。因为她总是面无表情。
她家那位软萌可爱的小妹妹,亲近地依偎在母亲身边。哥哥的肩上则搭着另一侧的父亲的手。张荷总是站在正中间,仿佛与周遭的温馨和睦格格不入。
兰泽觉得,他反正不会喜欢她妹这种小丫头。他见得多了。思路没有他能衔接得上的,都不省心。
他躺在床上该睡了,却想张荷大学姐想得不行。
从来没有这么想念一个人过。身心都焦灼不安。
除了想念姐姐身为女人的部分,大概,还有太多话要说吧。
然而照常通讯不畅。
等姐姐的回复,总是要靠运气。
这一次在几天之内就等到了,还真挺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