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泽到达长夏空间站时，孩子已经被驻站医疗队接收。

采集舟早两天已经到达寒露空间号上，开始拆解分析。小采集舟的技术十分落后，本身也已经十分陈旧，随时有发生故障的风险。没有任何保留价值。这东西在各大星球周围的老空间站都攒了不少，也没有资格当文物。

但这只采集舟上，人居设施是完备的。虽然也很落后，但东西相对比较新。

新月太空城居然把不可靠的小型设备加上了人居设施，采用人工操作。这说明太空城上的技术退化已经十分严重了。

工人们很快找到了采集舟历年来的工作记录，其中包括影像记录。采集舟定期到小行星带挖矿，用来供应核聚变设施的消耗。

在最后的记录中，出现了老人和孩子的身影。

老人是被孩子绑上采集舟的。几天才喂一次水。孩子把食物耗尽的时候，老人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然后被采集舟上的维修工具电击丧命。

饿疯了的孩子，想法设法地把老人变成了食物。

孩子到达长夏接受全面体检的同时，老人经受了尸体解剖。

神奇的是，孩子是个残废，老人却是个健全人。他的体型健硕，体重是那孩子的三倍。除了腹部被剖开和手臂被啃掉了一小块，身体其他地方除了偶有齿痕没有其他的伤。生前健康状况还相当不错。

不过，就算这个孩子杀了同行的老人，是个少年犯，按照神州法律，他也不需要为犯罪负全部责任。

神州人的偏见认为：少年儿童犯罪，一概是大人的错。是教养环节中出了问题。

十多岁的少年杀人犯，归宿通常是工读学校。

但这孩子算不得神州人。

从外貌……残缺而丑恶的外貌，实际上很难认出他到底是哪的人。民族和种族特征，多半被头面部的伤残所扭曲了。

男孩子身上也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身份的文件和物件。就连采集舟上也没有太空城的标识，只有各种部件的制造商标识。采集舟记录的影像，只能证明男孩从某个陈旧的人工设施登上过采集舟。而人工设施的坐标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因为，人工设施和自然星体不同，位置改变简直是随心所欲。

这样一来，这个从天而降的孩子，就不必被遣返。毕竟，新月城是个主权独立的太空国家。人员往来的手续必须齐全。

老人身上倒是有教团牧犬的身份牌，但这并不能说明小孩子的身份。除非这老人是活的，开口指证。

兰泽不打算见这孩子。也不希望把他扔回太空城那个魔窟去。

长夏空间站的医疗队，为孩子制定了治疗方案。其中涉及到组织和器官的培养，所需时日长短不等，但在短期内无法完成。

老姜同志去探望了一眼，只说安心养病，杀人的事情未来会有判决。算是代表神州官方柔和地表了个态。毕竟，他只是个孩子。

那孩子做了一大堆手术。

修补了破裂的鼓膜，完全损坏的一侧移植了新的。随后敲断了腿骨，清理矫正，重新合拢骨折的断面。太空站的低重力病房环境很适合骨伤的早期疗养愈合。养腿伤期间整理了颅骨形状，打上了加固钉，扣上了矫正箍，然后移植了刚培养好的头皮。几天之后，又开腹植入了缺失的内脏。

最后在牙齿发育完成之后，又种植了新牙，修复了下颌骨。

全面体检中基因检测的数据，发回地球，和神州人类更新研究所的数据库进行比对之后，证实了兰泽的预期。

这小子有Lan-02型突变。

果然，这的确是自己的孙子。

那么他应该也不可能是外表的十一二岁。

虽然看上去小，但怎么也该有十五六了吧？

这孩子表现得极为温顺，配合医护人员的工作。既不龇牙，也不反抗。

老姜同志特意放松看押，给安排了几次乱跑的机会。但那孩子根本视而不见。既无伤人的动向，也无逃跑的意图。

每天只是安静地吃饭睡觉。醒着而又无所事事的时候，偶尔看一点低幼版的教学片。

也可能他真以为，自己是到了天堂？

种牙之前的那段日子，老姜组织了对那孩子的问询。

男孩虽然说话漏风，但耳朵已经适应了新的鼓膜。原先因为听不清正常说话的音量，他很少主动找人说话。配上了骨传导的助听器之后，依然对人保持疏离和冷漠。

耳朵正常之后，小朋友忽然变得开朗了。他虽然因为残疾而并不漂亮，但在医疗队的照料下变得整洁干净。

忽然可以和人聊天，这孩子还是很开心的。

于是老姜同志和这孩子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瞎聊。

兰泽躲在监控里旁听。

听那孩子说话，他怪不自在的。

这孩子名叫“张尘”，但这并不是他在新月城使用的名字，而是他自己取的。名字这东西真的是毫无意义。

他姓张，只是因为张这个姓氏被诅咒了。

使用杀人魔张兰约的姓，让他觉得，自己也很了不起。姓张，霸气。

这孩子连自己几岁都搞不清楚。

他失去的一只眼，是前几年被法爷踹爆的。法爷？就是他绑了带出来的那个老人。

他眼睛坏了能活下来，多亏他妈的存在。身为高级牧犬，他妈相当有地位，所以“张尘”可以得到救命的机会。

可惜的是，即使同一个母亲的孩子也分三六九等。总也学不会念经的笨孩子，总归是要被放弃的。在太空城的世界中，并不是谁都有资格念诵神名。

张尘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抛弃在圈养笨小孩的地方。聪明伶俐的小孩子可以穿上漂亮的衣服，吃到鸡蛋和小麦粉做的高级点心。智力低下的孩子只能吃合成淀粉做的汤粉加上微量元素调料果腹，水份充足，但得不到别的饮水。但也不是没有增加营养的机会。蚯蚓裹上淀粉，用合成脂肪油炸，也是难得的美食。

笨小孩中总有人更笨。他们都说，杀人魔的儿子，因为被诅咒了，所以不会长大。

张尘这些年来，看到很多长不大的小孩子在身边消失，不知去了哪里。

大家都说，他们是被大人吃掉了。有的伙伴想象自己的死法，希望自己被炸得脆一点，这样闻起来香。死得开心一点。

但张尘还不想死。

“嗯……”老姜同志难得插话，“大概他们只是生病了吧？”

张尘想了想：“生病了不一定会死。病好了还会回去。我生病过好多次。但是他们全都不见了。”

兰泽躲在监控后面，安静地听着，也忍不住想，也许那些孩子是变成了器官。

毕竟猪养起来是很珍贵的。用来做器官源，远不如宰了吃肉更符合特权者的利益。而长不大的孩子不能变成劳动人口，对于太空城来说简直毫无用处。

没有人知道张兰约的突变，会导致携带者寿命延长，而代价就是生长发育变慢。在正常社会中，积攒的物资和家人的亲情可以支持携带者孩子长到成年。但太空城上的恶劣环境，放大了对小孩子的筛选效应。在大人眼中，他们可能还不如猪。

但是……人类被食用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不存在。因为教徒是没有底线的。

如果加上愚昧的因素，再加上驰骋的想象，天知道魔窟中会发生什么。

新月太空城是一个独立国家，外力不能干涉。任何不符合人性的事情，都可以解释为“本地习俗”。

新月太空城的技术退化已经很严重了。

小采集舟的使用，从侧面反映了太空城技术能力的退步。教团在有限的对外交流中，致力于向全宇宙传播教义和组织方式。而技术输入仅限于从友好国家输入设备和维护人员，并不具备自身的人才培养能力。

他们内部严密的制度，是围绕着信仰建立起来的。

在神的面前并非人人平等。

因此，特权阶级垄断了信仰，也垄断了资源。

如果连长身体的小孩子都需要吃合成淀粉的话，这只能意味着物资极度不足。

身体成长需要大量蛋白质。大脑成长需要脂类。

食物中缺少脂类和蛋白质的话，发育迟缓的孩子们会更加发育不良。

人这种东西，这衣食充足的情况下，会自然而然地成为圣母；但在资源不足的时候，他们又觉得一切掠夺和欺压都是天经地义的。

所谓宗教社会，不过是以信仰的名义建立的阶级社会。最多加上底层温饱和上升渠道。但张尘那些小孩子们所在的最底层，连温饱都很勉强。

在太空城上，等到当年的大学老师全死光了，经过张荷科学素养考试的人员也老去。只剩下愚昧和信仰的太空城，恐怕连日常运行都无法维持。太空城已经没有未来了，覆灭恐怕就在旦夕之间。

兰泽不知道张尘都经历了什么。他的残疾是哪来的。除了眼球之外，头骨如何碎裂，少了的内脏又去了哪里？

这些事情，发生在孩子身上，未免有些触目惊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