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沉在一片黑暗之中,望着上方唯一一处明亮。
那黄色的光芒,就像是遥远城头上最后的一盏灯火,又像是在茫茫沙洲上,看到的那轮金黄色的太阳。它既是绝望,又是希望,仿佛舔舐着人身体每个角落的光芒,低语着前方就有希望,又告诉你苦难没有终结。
庄赦看着那团光球,坐起身来。
耳边是哗哗的流水声,天空中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就像是朔夜的阴云,黑得没有边际,就像是罩住大地的一块蛋壳,而蛋壳上唯一破洞的地方,露出了些许明黄色的光芒。但是这光,却不让人感觉到哪怕一星半点儿的温暖,就像是一汪黄澄澄的脓水,又如同半抹碾碎的虫尸,照得人浑身不自在。
云陟明、孙盘还有姜小幺已经不知何时走了,而这里原本那股子令人作呕的臭气,也都消失,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石板路上。
他看着旁边的溪流,心想着能用这清冽的溪水洗把脸,清醒清醒再往前走。蹲到溪边,撩了两把水打在脸上,却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清冽,反而是冰冷刺骨,几乎要把他的面皮剥下来一般。他再转头看那水,只见那水流深不见底,漆黑的小溪中,却如同大海般有暗流涌动。
他全身打了个哆嗦,顺着溪流继续往下走。这是东海郡,是海边,顺着溪流总能找到条河,而看着了河,就能找着海,找着海也就能找到路和人,到时候回东海郡城再做打算也来得及。
想着这些,他顺着河边,一路向下游走去。
他越是往前走,就发现这小溪越是宽阔,慢慢地,由半丈宽,变成了两丈宽,然后宽度连连翻番,最终到了只有极目远眺,才能勉强看到河对岸的程度。而周围的景色,此时也发生了非常吊诡的变化。
原本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林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光秃秃的山崖,石板路上有无数被拿来铺路的骨片,而路边,则每过一段路途,就能看到一盏悬在道边木桩上的小灯。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终于看到了第一个人影,那个人像是个年老的妇人,穿着破烂、佝偻着身躯,伏在地上低声啜泣着。庄赦感觉有些奇怪,不知这老妇人是做什么的,不过想必也应当是本地人才对,于是凑了过去“老人家,您在这哭什么啊?”
那妇人抬起头,露出了那皱巴巴的如同核桃一般的面容,那脸上满是悲戚,看到庄赦便又大哭起来“哎呦我的老伴儿,我叫你别过河你咋就过去了呢!”
“呃,老人家,我问下,这,是哪啊?”
老妇人没回话,只是继续哭嚎着,但是声音却愈发微小,似乎是已经气绝一般,伏在地上啜泣着。
庄赦看自己似乎问不出什么东西了,便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往前走。而他越是往前走,就发现路边这样的妇人越多,有老有少、有贫有富。富的身着一套循规蹈矩的丧服,左右有人擎着招魂幡,哭声连连,穷的衣不蔽体,只是望着河流大声哭嚎。
他想要找几个说得清道理的人,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又是哪,可是没人回答他,几乎所有人的答案,都一模一样。
他们的父亲、兄长、孩子或是丈夫,踏进了那条河流。
此外他再就问不出任何东西了。
他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路途,终于,看到了一个不同于其他妇人的人。
那个人坐在一块河边的巨石之上,手持一根钓竿,似乎正在这河流中垂钓似的。他身披一件黑色斗篷,遮住脸和身躯,全身上下都看不真切,只是隐隐约约从轮廓中,看出似乎是位老者。
庄赦走到那人身前,拱手作揖,问道“老人家,请问,这里是何处?”
那人听到他说话,微微侧了侧脑袋,随后又转了回去“你时辰未到,谁送你来的?”老人的声音苍劲有力,如同军中出阵的鼓声一般,但是却多少有些沙哑,让人耳间嘶嘶啦啦不甚舒服。
“学生庄赦,师承钦天监清本居士,他遣我来此。”
“嗯?”老人发出了这样带着些疑问的声音,显然是愣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问道“天要杀你,顺天?逆天?”
庄赦愣住了,这样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他根本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讪笑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天要杀我,我由天命。”
“天命国乱,十室九空,顺天?逆天?”老人的声音,像是老塾师提问学生一般,听了让人浑身一抖,生怕下一秒板子落在自己手心上。但是庄赦在害怕之后,仔细地品味了一下那种恐惧的感觉,却发现,其中似乎更多是面对黑暗时那种源于天性的畏惧。
“我为朝廷命官,理当解黎民于倒悬,此事无关天命。”
“呵,无关天命?可笑。万事万物皆从天命!家国城郭,飞禽走兽,九州黎庶,生死由天。你欲解黎民于倒悬,就是逆天而行!”
“那又怎样?若真救得黎民百姓!我庄某甘受雷亟!”
庄赦自认是一名朝廷官员,说到底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救世济民的理想。到了这个当口,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顺口而出,像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一句话一般。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个甘受雷亟!”老人大笑起来,声音就像是一个病人在连连咳痰一般,干枯如同柴禾一般的手,直接指向河对岸,带起一阵劲风“顺天者,溯河而下,应人者,逆流而上!”说罢,便呆愣在那里,如同一座石雕一般,不动了。
庄赦看着老人,他显然已经知道了老人的意思,但是顺天和应人究竟又有什么区别?他不知道,如果仅仅是按照刚刚他做出的选择来看,他应该是直接穿过河流奔向彼岸才是,但是这河水,他刚刚也领受过了威力,仿佛是能生生将他的面皮剥下来一般的寒冷。
他看着面前的河,又看了眼身后无数低头啜泣的妇人,又看了眼指着对岸的老翁,心想着估计就是要徒步涉水了,于是挽起裤脚,一脚踏了进去。
钻心的疼痛,顺着骨髓爬上了他的脊背,如同几万条蛆虫在他的骨肉之间啃蛀蚕食一般,他在那一刻几乎跌倒在水流中。他想要退却,但是却发现自己的双脚不受控制地无法向后,只有向前的指令,才能驱动他的双足,让他继续向前走。
一步,两步,三步。
仅仅三步不到半丈的距离,河水就已经没过了他的大腿,而身后的老者,则仿佛是看笑话一般,合掌大笑“遂古瞢暗,阴阳未形!列星诸宿,斡圜往复!江河百川,东流不溢!冥冥天理,碌碌何逆?”
这话语不断地回响在他的脑中,而冰冷得让他完全失去大腿以下触觉的河水,仿佛正在慢慢地剥下他的皮,吞吃他的肉,甚至拆开他的骨头。他愈是往前,水没得就越高,他自岸边已经往前走了十步左右了,而水已经几乎没过了他的下巴。仿佛有人用烈火在慢慢地灼烧着他的皮肤,侵蚀着他的肉体。
在这无穷尽的疼痛之中,乱流还同时摇晃着他的双腿,他脚下有些不稳,但是仍在用本能继续向前迈步,但是下一步,似乎踩在了什么东西上。
他滑倒了。
冷得如同寒冰一般的河水没过了他的头顶,冲进了他的喉咙,水底的暗流拖着他一路向下游漂去,他想要从水面上露出口鼻,吸入哪怕半点空气,但是他找不到立脚点,无法在湍急的河水中,露出他的脑袋,只能任由那种冷得仿佛灼烧着他的身躯的水,涌进他的喉咙,涌进他的气管,涌进他的肺,仿佛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塞入冰棺之中。
但是在水中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难以言喻的,仿佛谁在水中吐泡泡一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