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正然坐在前往江南郡城的马车上。
京师到江南郡,通常是坐船顺江水而下,到下游之后,从码头上岸,就是江南郡城的核心地带了。
但是孙正然显然没有走这条路。
他一如既往地顺江而下,在中游,进入到江南郡内的时候,就登陆,坐着马车,顺着官道,直奔江南郡城。
一路上的景色,让孙正然感到多少有些悲凉,先不说道路两侧的农田在这个时候悉数荒废,原本应该得到浇灌,满是将熟稻禾的水田,此刻变成了一片蒸干的泥沼,毒辣的太阳用它焦灼的光芒舔舐着大地,水田中只剩下了龟裂的泥土。
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光秃,如同刚刚被什么东西焚烧过一般,或者说比被焚烧过都要骇人,至少焚烧过,还会留下黑色的炭灰。而现在周围剩下的,只有土,干枯的土。
原因很简单,就是他马车周围的人。
数量巨大,衣着破烂,十几人成群的,人。
他们看上去着实不像是人,满头满脸都是污渍和灰尘,衣不蔽体,而他们干瘪的躯体还有许多孩子隆起的腹水,则告诉孙正然,他们的确,也食不果腹。
他们吃着路上所有被发现的东西,草根、树皮、树叶、稻田里青蛙尸体上的肉,还有骨头。自然,他们的食物也包括那些倒在地上的,其他东西,其他他们更为熟悉的东西的尸体,或者,也可能不是尸体,可能是还活着,奄奄一息的,人。
这些走在路上的人,看到孙正然的马车,露出一种惊异的表情,也有可能只是饥饿攀上了他们的喉管,灼烧着他们的口腔,让他们开始想象那匹马还有马车上镶的皮料有多么美味。但是周围骑马的官兵腰上挂着的马刀,及时地让他们止住了这种无边际的想象。
这里,是江头四郡中,最为富庶的江南郡。
他根本不相信眼前的景象,在孙正然过去的五十年人生之中,他见过灾年,也知道灾年的惨状,他也曾组织过赈灾相关的事情。但是没有任何一次能像是这次一样,规模如此夸张,灾民成群,饿殍遍野。他绝不会相信,这样的惨状,仅仅是因为一次大水。
连绵不绝的难民队伍,道路两侧时而出现的尸体或是已经奄奄一息的人,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不是因为家庭或是羁绊,仅仅是因为,他们怕死,他们需要有人簇拥着随时可能会倒下的自己向前走,向远处走,因为倒下,意味着毫无疑问的死亡。在这样的惨状之上,盘旋着上百只,乃至上千只不知自何处来的鸟,它们随时等待路边出现死者,然后一拥而上,享受这难得的盛宴。
简直就是亡国之相。
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这些曾经存在于史书中的话语,此刻纷纷以一种极为荒诞但又格外现实的形式呈现在了孙正然这位三朝老臣面前。他顿时觉得自己为官生涯中的前二十多年,白活了。他家中优渥,读书当官完全是为了匡扶社稷、解黎民于倒悬,过去二十年他为官的信条,也就是这个。但是结果呢?结果就是这个,结果就是他面前的江南郡。
他颤抖着,手指甲早已嵌进了皮肤之中,他压住心中的满腔怒火,像一只狮子一样低声吼道“停车。”
马车没有如他预料般那样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走着。
“车夫,没听到么?停车!”
“大人,这情况,停不了,”车夫开口回应道“现在这样,您一停,周围这些人就得以为您要施济点啥,拥上来之后,您要是不下令动刀子,那这辈子也走不动。”
孙正然心中一紧,他想知道这江南郡的官长究竟何许人也,能让治下发生如此惨案。他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对江南实际上并不熟,他所任职的,是河水周边和东海沿岸,那里多是他的门生故吏,但是江南,他似乎一点也不了解。
可是就算他了解,又能怎么样呢?
他孙正然救得了一州一郡,还救得了江头四郡么?江头四郡如此,难道江水周围诸郡就比这个情况好很多么?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或许回朝之后,跟陛下上表,但是结果也不会多么乐观,因为他并不是钦天监的人,他说的话,皇帝不会听的。
不知何时,一个声音从马车的外壁传来,几乎被愤怒和无力感所淹没的孙正然突然清醒过来,他听到了外面的声音“老爷,老爷,赏口吃的吧!”
“哪来的老泼皮!快滚!要不然动刀了!”
“别动刀!”孙正然大吼一声,车外的那个侍卫吓了一跳,也不知做些什么,便呆愣在那里。
孙正然走出马车,站在焦灼的阳光下,如车夫所言,周围的那些难民果然看到这样一辆挂着大包小裹的马车停下来,都纷纷蹒跚着挤了过来。
孙正然看那车边的人,是一个衣着还算完整的男人,抱着个小孩,看到孙正然走出来,急忙凑过来跪在他脚边“老爷!老爷!赏口吃的吧,水也行啊,这孩子快不行了。。。”
“你且先上车说,我有些事要问你,”孙正然撩起车门帘,请那人进去,而那人在地上连连磕了数个响头“大老爷,大老爷!小的。。。”
“别说废话,上去。”
“是。”
两人上了车,马车继续朝前行进,孙正然才知道,这人是附近一处乡绅家的管事,灾年因为乡绅自顾不暇,便把他连同他的幼子踢了出来。他给了这人一囊水,顷刻间便被父子俩喝光,而后半块饼也被撕得细碎吃下这人似乎还没被饥饿彻底淹没理智,那似乎应该能问出些什么来。
孙正然看着两人,朗声道“我是朝廷少傅从一品孙正然,你也算吃饱喝足,我且问你,这灾民是因何而致?”
“啊?”那男人愣了一下,随后说道“老爷,您不知道么?这几年的连年大灾?”
“连年大灾?不是去年五月才发的大水么?”
男人一拍大腿,吃完的他似乎也有了些力气“大人,就一场大水怎么可能这样啊?去年那大水屁都不是,江南郡,自靖元二十二年初,就开始闹灾了。”
“那么早?你不是在欺骗朝廷命官吧。”
“哎呦,老爷啊,您是何等人物?从一品的少傅!我骗您?我命要不要了?”男人苦笑道“靖元二十二年的时候就有不对,那年开春,晚了将近半个月,播种之后又一股子春寒冻毙青苗,然后夏天飞蝗,秋天下雨,打粮下来,往年一半都没有。到了冬天,竟然还他妈的下了雪,我们庄子里还好点,那些庄子外的佃户,本来就吃不饱,又下大雪,单单我家庄子就冻死了七八户。”
“官府一点赈济都没发么?”
“赈济?反正我是一个子儿都没看着,”男人摊手。
“怎么可能?朝廷修官仓,不就是为了应对不时之需么?”
“大人啊大人,您要知道,赈灾可赈不出县城,能出江南郡城都不好说,”男人笑道“您之前说您是少傅孙大人是吧,民间有艺人讲您的故事,我也算略知一二。咱知道您是好官,但是吧,这江水周围,真不是您一天一宿就能摸透的。”
“哦?你且说来听听。”
男人看孙正然听了这番有些自夸的话语,并没生气,便继续开口道“咱小时候也读书,想考个功名,但是脑子不好使,就没考。咱听说,东海郡富庶,连带着整个岱州都富,一方面是因为岱州北通绥州,东临沧海,有这么个交通枢纽的用途,还有一个,是因为岱州粮肥天下,岱州的粮食是九州之中,最多最好的,岱州的老爷也都重视粮食,官仓甚至分出了国仓、州仓和郡仓。出了什么大灾大难,是引岱州粮救天下。”
“你说得对,”孙正然在岱州,也就是东海郡所在的州当了十几年官,这男人所说的基本属实,实际上,三仓这个制度本身,也就是他孙正然在全州推行的。
“但是江南不一样啊老爷,”男人一拍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