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他的过往。
庄赦,一个京师周围小县里,普通的地主家庭的孩子。
人称庄大善人的庄赦曾祖父留下的田产,足够让他一家就算在灾年也吃喝不愁,甚至能给周围的村子些救济。他,庄赦,不需要为了活着而艰难的劳作,他可以在他选择了继承家业的大哥的支持下,去读圣贤书。
他不算什么天才,无非是京城脚下,还算优秀和用功的人而已,就算这样,他也经历了落榜的一年。而能够考上进士,而非同进士出身或进士及第,这让他满足了一个文人一声之中唯一的梦想。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无奈,他最终还是被送到了钦天监。
钦天监是什么?一个观星算命主持祭祀的部门。虽然说这些事情也都同样重要,但是钦天监的顶点,无非就是监正而已,历朝历代,从没有钦天监监正踏足过更高位置的例子。
他就这样在钦天监度过了怆然的两年,终于,到了显二年。
清本官正身负重任,带队前往东海郡,丧师而还。而这位老人,则将他身上的任务,交到了庄赦手中。
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了名为龙子的,比大海更深邃,比星空更遥远的神秘。
大海的主宰给予了他真血,他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是周围的所有人,周围的一切都知道他为这个王朝做出了贡献,都知道他的血价比千金。而后,他又去了陵云山。
他在那里得到了青之卵,又在武宅中得知了当年龙子的真相。
他的困惑也愈发加深,究竟龙子是什么?龙子会带来什么?为什么人们似乎都在争夺龙子?他不知道。但是他想知道。
于是他来到了这里,狙告诉了他:
“所见所知,虚尘浮垢。所作所为,梦幻泡影。”
他迄今为止所追求的,所探索的,都毫无意义。他看着这在自己面前不断播放着的画面,双手朝着面前的画面伸了过去,却发现那画面距离他似乎只有一臂长还要多一些的距离让他无法触碰。他想要驱动脚步,触及那画面,但是结果却是那画面也在和他一同移动。
他跑起来,想要追上,触及那画面,想要从周身的一片漆黑中,寻求到哪怕半分的真实。
但是他找不到。
什么都是假的,龙子的伟力除了血液腐坏所带来的痛苦以外毫无价值,护国救民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他是为了什么而寻找龙子的?
他不知道了。
他无力地站在原地,高声喊着,这黑暗的空间中无人听得见他绝望的怒吼,他挥舞着双手,想要从这一切之中讨得哪怕半分安宁。但是他做不到,他只能用挥舞着双手这种方式,让自己以为自己是安全的。
谎言,谎言,谎言。
龙子的无上力量就是个谎言,而他为了这个谎言,已经不再为人。他血液的腐坏让他本就并非多么卓越的肉体,变得更加不堪。
他累了,倒在了地上。
不知何时,周围一片漆黑的场景,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他的那个梦境。那个置身于花海之中的梦境。
那是盛夏时节,远处的巨树深绿色的树冠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一座座棺材被藤蔓安静地悬在粗壮的枝干上,而花海也不再是单纯的白色,隐约间染上了些许的暖色和冷色。
他躺在一间覆满青草的房子的屋顶,背后柔软的青草带着种盛夏特有的热意。而他这个异乡人,则像是唯一一个来自冬季的人一般,在这片土地上,似乎一切都不能温暖他,他的身体,始终是冰冷的。
因为他知道,这里只是一个梦境,一个触不可及的梦境。一个温暖,却不比他所作所为真实半分的梦境。
他听着耳边响起的小钟和铃铛的声音,看着街上走过的,身穿蓝白色渐变外衣的女孩们排成两列,手中捧着托盘,而托盘上摆着一个个花环,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虚幻。
他看到了那个女孩,那个将长发盘在脑后露出后颈的霞衣女,他并不恐惧,因为他知道,那个女孩也只是守护树的一人而已。她执行的使命,比庄赦的,真实太多了。
她知道这守护的终点是什么,但是庄赦不知道,他找不到探求龙子的终点,究竟是什么。
他仰头,看着叶隙之间洒下的阳光,那阳光,也带着种虚幻的温暖,缓缓地,那阳光,被撕开了。
他周围环绕的一切都被缓缓撕开了。
一把长刀切开了他面前黑色的幕布,他看到真正的阳光洒了下来,少女乌黑柔亮的长发垂了下来,带着种青草的芳香。
“找到你了,”女孩的声音很温柔,但是这种温柔似乎是向这世间的一切展示的温柔。他隐约间感觉到了,这温柔可能是虚伪的,就像是一个被冻得僵死的人一样,仅仅是呆愣着看着面前的女孩。
女孩脸上淡淡的微笑并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她盯着庄赦那死人般的瞳孔,眼中流淌着太阳般的金色。
庄赦冰冷的身躯,暖了起来。他的脑子,也缓缓地运作起来,而非是想刚刚那样一味地接受着属于周遭的一切。
霞衣女,他和这个人的交情充其量不到一个月,但是她却频频出现在他的身边。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有种感觉,这个女孩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同。
云陟明像云,似乎总是飘在空中,难以触碰,而姜小幺像海,让人不敢去触碰。只有她,她像阳光。她不是太阳,仅仅是阳光,温暖柔和,即使他知道她的背后是两个最难以触碰的龙子,他也愿意去接受阳光。
没有人想被太阳的火焰烧灼,但是谁又不喜欢温暖的阳光呢?
他向霞衣女伸出手,而霞衣女也抓住了他,将他整个人从那冰冷且恶臭的肉块中拉了出来。
庄赦的脑子开始清醒了。
他虽然仍不知道前方该怎么走,该向哪里行进,但是他已经清醒了,他看着面前的狙,开口朗声道“狙,君主,我的心中仍有迷茫。我不希望得到您的力量。”
狙听到这话,沉默了,过了许久,那张说话带着一种音乐般的背景音的声音开口了。
“你此刻是迷茫的,但是我深知,你会回来的。”他那六张脸一齐笑起来“我将澄清你的血液,但是它仍会腐坏,在那之前。。。祝你能得到更为高洁的肉体吧。”
庄赦愣了一下,狙和他接触过的绝大多数龙子都不相同,它太像一个人,而非身居高位的神明。虽然玺也同样与人交流,但是他的那种交流,更像是“你帮我办事,我予你奖赏”的这种赏赐般的要求。
而狙不同,他就是一个好辩的神,这让他比一切都更贴近一个人。
他跪下,对着狙一叩头“感谢上神。”
抬起头的时候,刚刚身边和煦阳光般的温暖消失了,周围又变成了那片浓厚的夜雾,而身边,则是举枪待发的云陟明。
他从梦境中出来了。
“你这是。。。”
没等云陟明话问完,庄赦感觉喉头一苦,一大口漆黑的粘痰差不多一个香瓜大小,呕在地上,而那粘痰之中,则有无数白色的小点在其中扭动。而呕出这口粘痰之后,庄赦顿觉浑身舒畅,仿佛轻盈了数十倍不止,举目环视,突然发现情况不对。
正前方穿过那浓厚的夜雾,他远远地看到隐约间有一群人,似乎正在被围攻着。
“是武辰和林得胜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