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第二天贺新接到北电文学系副教授薛小路的电话,《杜拉拉升职记》电影剧本的初稿出来了。
这可是程好一直心心念念的剧本,借着这个由头就从剧组颠了。不然将近八九天的空闲时间耗在剧组也不好过。
一束冷光透过窗户打进教室里,教室中央炉子上的水壶正冒着水汽,一个梳着两条歪歪扭扭的麻花辫,穿着一件绛红色元宝针毛衣的小女孩正在弹着钢琴,钢琴上方点着一根红蜡烛,以便能让她看清谱子。
依然是横移中景镜头,扫过弹钢琴的小女孩,扫过水壶忙着蒸汽的炉子,堆放在角落里的课桌椅,镶着玻璃的门口看到手电筒的光束。
随着“吱呀”一声,教室门被推开,打头一个男老师,后面跟着三个女老师鱼贯而入,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看着正在弹琴的小姑娘的背影。
一曲完毕,小姑娘转过身看着门口进来的人,眨巴着眼睛,一脸天真……
“咔!好,过了!”
张蒙大喊一声,还特地摘下耳机站起来冲着小姑娘翘起大拇指笑着表扬道:“子子,漂亮!”
小姑娘羞涩的笑了笑,但还是很有礼貌的喊了一声:“谢谢,导演。”
这时守候在旁边的小姑娘的妈妈赶紧跑过来帮她披上衣服。
“转场了,大家辛苦一下,准备下一场啊!”老张拿着大喇叭大声嚷嚷。
大家赶紧七手八脚的收拾,刚才的几位老师也忙抓紧时间熟悉台词。
这是一座学校,学校里有钢琴,陈桂林的哥们王抗美下岗后就在这所学校当保安看大门。陈桂林因为女儿小元在学钢琴,家里又买不起钢琴,只能晚上带着女儿偷偷到学校里来练钢琴。因为怕被老师发现,连灯都不敢开,只能点根蜡烛。
女儿在教室里练琴,陈桂林则跑到值班室跟哥们王抗美喝两口。
《钢的琴》没有摄影棚搭景,全部都是实景拍摄,当初张蒙之所以选择在鞍山这座工业小城为拍摄地,就是因为这里不但是座重工业城市,而且具备了所有九十年代的元素。
值班室就是学校的值班室,斑驳的墙面,发黄的规章制度,靠着大门的窗口摆着年代久远的办公桌,靠着摆着一张木架子床,没有暖气,只有一个取暖的炉子。
贺新和饰演王抗美田宇化完妆换了衣服,也懒得挪窝,就坐在值班室里对词。对于他俩来说,拿捏这种难度不高的戏不过小菜一碟,两遍就过去了,然后就是抽烟聊天。
两人先是聊了一会儿拍《黎明之前》的趣事,比如说原先敲定的一个饰演谭忠恕老婆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演员,但是谭忠恕最后选定林永健之后,那位上了年纪的女演员明显不合适,刘姜索性把刚刚生完孩子,还在哺乳期的老婆王瞳给拉了出来,然后老娘、保姆连同孩子一起都跟着来到横店,刘导白天当导演,回去还得当奶爸。
主要是田宇在说,贺新在听,时不时哈哈大笑,气氛很欢快。
聊了一会儿,贺新话锋一转,难得八卦道:“师哥,进展怎么样?”
其实他这个人很少八卦别人的私生活,只不过最近他发现眼前的这位田师哥实在太过明目张胆,搞的人家小姑娘很不好意思。
一向脸皮很厚田宇这会儿居然还挺害羞,嘿嘿笑道:“这不刚刚还在接触阶段嘛,谈不上有什么进展。”
“师哥,你是认真的?”贺新又问。
“当然是认真的。”
田宇一听这话,顿时摆出一副王老师的模样,严肃道:“我这人对待感情方面一向很认真,从来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那你就直接了当呗,磨磨蹭蹭干什么?再说你岁数也不小,眼瞅着快四张了吧,难道你们家里不催……”
“哎哎,你说什么呢,什么快四张了,谁快四张了?我77年的,今年才刚刚三十出头!”田宇忙打断道。
贺新也一脸诧异,忙道:“你不是95届的嘛,跟房子兵他们一班的么?”
房子兵曾经跟他在《美人草》中合作过,比他大了足足有七八岁,而且就田宇这张苦大仇深的脸,他怎么瞧着都感觉要比自己大一轮。
“我是95届的不假,但我上学比别人都早一年,再说我当年考上中戏的时候,那还应届毕业生,房子兵人家都工作好几年了。”
“哟,对不住了师哥,我还真没看出来。”
“别,我都没好意思说,就你这模样,说自己是八零后,说出去有谁信呢?”田宇也趁机反击道。
“我虽说是长的老气了点,但这可是我的优势,要不然今天我还真演不了陈桂林这个角色……哎,这个咱们先不讨论,说你呢,我觉得你应该直接了当,黏黏糊糊的,人家姑娘还以为就想占占便宜呢。”
“真的?会有这么严重吗?”田宇顿时一惊。
“你说呢?”
田宇则扭扭捏捏道:“不是,这刚刚接触,我怕吓着人家……”
“现在谈恋爱就是讲究简单直接,你既然喜欢人家,又是认真的,那就直接跟人家摊牌!”贺新这完全一副过来人样子。
“摊,摊……牌?我摊什么牌?”田宇愣道。
贺新扳着手指头跟他道:“师哥,你是京城土著对不对?”
“那当然。”
“家里有房子?”
“呃,有是有,就一套小房子,一百平米出头,三小居而已,是家里备着给我结婚用的,也就是地段稍微好点,在二环内。”
瞧他一副凡尔赛样子,贺新翻了个白眼,继续道:“你在关系在国话,正经的事业编制?”
“那当然,当年我可是考进去的。”说到这个田宇难免有些自豪。
确切的说,当年毕业时他考上的是国话成立前的青艺,那可是仅次于人艺的存在,姜闻、颜王啥的那时都在青艺,只不过后来姜闻觉得自己老在外面拍戏老不演话剧不好意思,这才申请调到了中戏下属的戏剧研究所。
“那不就得了,京城户口、有房有车、事业编制,这些条件一摆,再说师哥你虽说看上去岁数大点,但好歹也算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那绝对是香饽饽,人家姑娘只要眼不瞎,十个里有九个肯定乐意。”
“呃……”
田宇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喃喃道:“这也太现实了吧,感情不是需要培养的么?”
“啧!”
贺新砸吧了一下,特鄙视。
刚想张口再帮他开导开导,这会儿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裹着件灰突突羽绒服子子推门跑进来,一脸表功道:“爸爸,我拍完了,导演说我今天演的特别好!”
“是嘛,我们家小元就是有出息,一会儿还有一个镜头,准备好了么?”贺新牵着她的小手笑呵呵道。
“嗯,准备好了。”小姑娘重重的点头。
这时跟在后面的子子妈妈也推门进来,陪笑道:“贺老师,这丫头跟你特别亲,幸亏她爸爸没来,要不然准吃醋。”
“嗯,咱们小元有天分,将来一准能成为大明星。”贺新把小姑娘抱着坐到自己身边笑道。
眼前这个小名叫子子,大名叫张子风的小童星确实挺可爱的,这么小的年纪当然还谈不上什么演技,但关键小姑娘很有天分,难能可贵的是面对镜头没有任何拘束或者生疏感,就算演的不对,一说很快就能调整过来。
贺新真挺喜欢她的,想想当初要是自己和程好加加油的话,说不定现在的孩子也该差不多这么大了。
而且上辈子他就有个女儿,只是那会儿一个是年轻,一个是忙于生计,女儿断奶之后贪省事,就一直让爷爷奶奶带着,直到后来二老身体不好,才把女儿接到身边,而这时女儿已经上初中了。后来他躺在病床上每每回想往事的时候,常常会很遗憾错过了女儿童年成长的过程。
如今看到这个懂事听话的子子,又是在戏里演一对父女,他有时候真的不是在演,确确实实是真情流露。可能小姑娘也敏锐的get到,别看她平时看上去好象挺害羞挺内向的样子,但跟他在一起,往往话会特别多,一口一个爸爸的,叫的他心里暖洋洋的。
一会儿后面大队人马到了,大家纷纷起身腾开地儿,工作人员布置灯光、架设机位,很快就准备妥当。
张蒙对他们二人特有把握,也不用准备啥的,直接开拍。
场记啪的一大板。
“A!”
这是一个固定的中景长镜头,画面中田宇坐在木架子床上,贺新坐在炉子边上的椅子上,中间竖着一根烟囱,把画面一隔为二,形成了一个很巧妙的对称构图。
两人一个拿着一个搪瓷缸子,一个拿着一个粘满茶垢的白瓷会议杯,中间的方凳上摆着一瓶老白干和一包花生米,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先聊天。
田宇叼着一根烟,拿起一次性打火机,划了两次点着了烟,道:“听说小菊回来了?”
贺新吃着花生米的动作一滞:“听大刘说的?”
田宇吐出一口烟雾:“啊!”
“碎嘴子!”贺新骂了一声。
自己的老婆跟个卖假药的一跑就是几年,这次回来不但要跟他离婚,还要把女儿抢走,他正闹心呢,满脸的不忿,但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十分别扭。
田宇则笑眯眯道:“说她请她们车间所有女工吃饭,排场整挺大,混的挺有成绩啊!”
贺新耷拉着眼皮,吃着手里的花生米没吭声。
田宇还在对面喋喋不休的劝道:“能过就过呗,孩子都这么大了。”
“把你自己弄好得了,操哪门子心啊,你!”贺新最不爱听这个,抬起眼皮,很不耐烦道。
有些事情自己不好意思说出口,但别人劝他的话,就感觉在戳自己的肺管子一样。
这种事情原贺新在老家见过挺多,都是下岗了,老婆跟人跑了,原本一个看着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下子就萎靡下来的情况也不少见。
陈桂林虽然表面上不在意,他自己也有了淑娴,但是作为男人这种脑袋上绿油油的感受总归会特别憋屈,更何况她还想抢走自己的女儿。
贺新继续垂头默默地吃着花生米,自己的苦楚自己知道,这里情感是需要克制的,表面上不在意,但同时要让观众体会到你内心的痛苦。这种内心戏,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就是通过一个吃花生的动作来展现。
坐在对面田宇抽着烟感同身受道:“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啊!”
他抿嘴伸手拿过了自己那个粘满茶垢的白瓷杯子,苦笑着自我调侃道:“你要是真离了,咱们哥俩可就一样了。”
话很心酸,只能通过自我调侃的方式来自我安慰。
“……”
张蒙这次没有坐在监视器那边,而是就戳在镜头后面盯着两个人,竟然没喊停。
贺新也跟着拿起自己的搪瓷缸子,心情烦闷的砸吧了一下,示意着跟对方碰一下,喝了一口,继续低下头默默的吃着手里的花生米。
其实剧本到田宇说完台词后就结束了,两人还以为导演要刻意拍一段留白,而偏偏这个时候却突然听到一声“停!”
两人不约而同的抬头望着他。
“贺老师,你觉得别不别扭?”
“呃,还行吧。”贺新有点不知所以。
男人嘛,总是内敛的,有些话说不出口,总不能跟女人似的相互倾诉又哭又笑的吧。
“不是,我觉得的吧,这里感觉还差点……”
张蒙皱着眉头挠挠头皮,沉吟道:“刚才田宇安慰你的时候,你心里舒服么?”
“有苦说不出来,当然不舒服。”贺新摊手道。
“对,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有所表示。”
“呃,怎么表示?总不能相互伤害吧!”贺新愣道。
尽管田宇不了解内情的安慰戳到了他的肺管子,但在他的认知中朋友是一番好意,不舒服也得受着。
结果,张蒙一听却眼睛一亮,拍着大腿道:“没错,就是相互伤害!陈桂林本来就是不着调的,他总是自以为要比这帮子穷哥们更有文化,更有品味,在心态上始终是居高临下的,说穿了就是爱装。所以他必须反击。朋友嘛,既然做不到相互安慰,那么只能是相互伤害喽!”
“……”
贺新跟田宇两人大眼瞪小眼。
张蒙紧着又道:“这样一来,喜剧效果也出来了。”
仔细一琢磨,两人也确实觉得导演说的有道理。演员嘛,就是要实现导演的意图。
贺新沉吟着道:“行吧,哦对了,王抗美的人设是丧偶对吧?”
“没错!”
“行,我知道了,那就直接来吧。”
“啊?呃……好,重来!”
张蒙原本还想说大家停下来碰一碰,看看这个反击怎么设计。结果贺新说直接来吧,他也只能不好再说什么。
倒是田宇一头雾水,看着贺新道:“怎么弄?”
“正常反应。”贺新朝他眨眨眼睛道。
“哦。”
什么是正常反应?就是根据对方的表演,临场发挥。这对于曾经长期活跃在话剧舞台上的田宇来说应该没什么难度。
“A!”
“你要是真离了,咱哥俩可就一样了。”田宇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拿起杯子朝他示意了一下。
贺新也跟着拿起来杯子,但他心里不舒服,动作一凝道:“咱俩怎么可能一样呢?”
田宇一愣。
紧跟着就见贺新瞪着他,言辞凿凿道:“咱俩不一样!我是离异你是丧偶,对不对?”
这下算是戳到了田宇的肺管子上,他自觉没趣,而且这么多年朋友他知道对方是什么人,自觉没趣,低头就要喝酒。
而贺新见两人之间的情势发生了扭转,自己占到了主动,恢复了平时对待田宇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心态,把杯子伸过去:“来来来,干了!”
田宇只得跟他碰了一下,两人把杯子里的白开水一口干了。
“卡!好!特别好!”
张蒙一脸兴奋的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