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渊的夜晚比大端要凉一些。
但无论如何,在这个盛夏时节,都是跟冷不沾边的。
可裴镇却骤然打了个寒颤,寒意的来源,不是这一视同仁的天气,而是那颗冰寒刺骨的人心。
迟玄策给他分析得很清楚,一个寸功未建的落魄皇子,在三个各有所长,各有拥趸,根基深厚的哥哥都没有封王的前提下,居然第一个封王。
就藩的封地更是超过了其余皇子的封地大小,这不是将他架在火上烤,是什么?
那些本就看不惯他的哥哥们,还不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如今的他,可没有一个庞大的将军府势力为他撑腰了。
淡淡的光芒依旧将二人笼罩其中,裴镇望着迟玄策,“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迟玄策有些诧异,“裴兄这么快就认同了我的怀疑?”
裴镇苦笑一声,“之前是没想到这一层,被迟兄一语点醒,以我对那位的了解,这个可能性很大。”
“别人不知晓长生殿中的情况,可能暂时不会朝这方面想。或许会认为这是陛下对薛军神的补偿,也或许是觉得另有隐情。但纸是包不住火的,我们不能将希望都寄托在某个秘密一直不为人所知上。”迟玄策叹了口气,“我现在是担心,有人会忍不住出手了,哪怕冒着些风险。”
“怯薛卫是渊皇直属,象征着渊皇权威,有人敢公然朝他们下手?”裴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给了你,那就是你的,跟渊皇没关系了。”迟玄策为裴镇斟上一杯酒,悠悠道:“听说草原上也多马贼?”
裴镇深蹙着眉头,旋即摇了摇头,“没有哪个马贼有那么大的势力,能够吃下一千怯薛卫,和一个问天境高手。”
迟玄策摇了摇头,“我们谋划事情一定要从最坏的情况打算。就像史书上的那些故事,人们做许多事只需要找一个明面上说得过去的借口,至于到底是什么样,看破不说破。”
说完,迟玄策身子微微前倾,盯着裴镇的双眼,“若是其余三位皇子联手伏杀成功,你我已成尸体,渊皇会怎么做?”
裴镇捏住酒杯,猛地一口灌下。
“迟兄想必已经有了盘算?”
“尽快拿到一千怯薛卫,然后我们赶在他们谋划之前,去到封地!”
“好!”
迟玄策走了,留下空了一大半的酒壶,和裴镇一个人。
裴镇望着手边的玉佩,目光呆滞,神色哀伤。
亲人的离开,最令人伤心的或许并不是你得知消息的那一刹那,那时更多的是震惊和茫然,大脑一片空白。
是看见曾经欢笑嬉闹的房间,再不可能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瞧见手中他曾经送来的礼物,自己却再没办法向他当年笑着说声谢谢;
是屋外他和自己一起栽下的小树,已经结好了果子;
是想起他曾经答应自己,要教自己的弓马技术,才教到一半。
于是,悲伤真正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将人在一瞬间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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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芝呆呆地看着桌上那一副两人打算一起完成的画,只画了一半;
看着他曾经笑着说要用剑法化作针法为他们绣一对鸳鸯,却只绣出一只笨拙的鸭子;
寂静的屋子里,似乎还回荡着往日的欢声笑语。
不过她没有流泪了,不是流泪无用,而是泪水早已流尽。
她撑着桌子,缓缓站起,该是去做事的时候了。
于是,她从洞府深处的房间中走出,来到主厅,那里坐着符临和雁惊寒。
耿烈这些天的日子很舒坦,从来没有过的舒坦。
世人皆言,失去后才懂得珍惜,那失而复得就更加令人愉悦了。
醒掌门内权,醉卧美人膝。
他躺在小院的浓荫里,双目微闭,躺椅轻摇,惬意十足。
身后的俏丽侍婢,如今已是床上禁脔的灵溪正温柔而卖力地为他捏着肩膀。
之前还看不清形势的婢女彩凤,也已经一脸乖巧地为他敲着腿。
看起来意态悠闲毫无防备的耿烈,能够从受力的细微差别中,清晰地感觉到身后灵溪右袖中藏着一柄匕首,腿边蹲着的彩凤右手袖子里也藏着点什么东西。
可惜,这两个蠢女人根本不懂修行者的强大,还在做着那白日梦。
不过耿烈不打算揭穿她们,这种毫无风险的刺杀,对他来说,反倒有些别样的乐趣。
他眼睛越眯越小,最终眼皮完全合上,似乎已经真的沉沉睡去。
灵溪手上动作依旧,眼神和彩凤在空中对碰,然后闪过坚毅之色。
她率先动的,却不是耿烈预想的右袖,而是从左袖中滑出一张轻飘飘的符。
早已用鲜血勾连好的符被她一把拍在耿烈的脖颈处,然后才轮到右袖里早在耿烈预料之中的匕首滑出,被她握住朝着耿烈的太阳穴狠狠扎下。
几乎同时,彩凤也从袖中滑出一把锥子,朝着耿烈某处那令她屈辱的根源扎了下去。
耿烈猛然睁开双眼,冷笑着调动真元,忽然笑容一滞,真元竟有了刹那的凝滞。
可就这一刹那,便会要了他的命啊!
他几乎凭借着本能,身子朝左边一闪,整个人在躺椅上打横过来,狼狈地闪躲着。
灵溪的匕首遗憾地在耿烈的肩背上划过,带起一道血痕。
彩凤的锥子更是只扎中了耿烈身下的躺椅。
符等级不高,用在一个神意境巅峰的修行者身上,效果稍纵即逝。
真元又重新流转全身,连滚带爬躲过上下夹击的耿烈终于一跃而起,恢复了一个修行者的从容与悠闲。
灵溪朝着彩凤惨然一笑,二人竟双双拿起方才攻向耿烈的武器,朝着自己的心口刺去。
决绝而壮烈。
但在一个强大的修行者面前,普通人,想死都难!
耿烈冷哼一声,两手一挥,两道真元化作两条绳索,瞬间缠住了二女的手腕。
不等她们再有动作,耿烈欺身而上,分别掐住二女的咽喉,狞笑道:“竟然能伤了我,还算有些本事。我还没玩腻呢,等我玩腻了还
有那么多人等着玩你们呢,哪儿能这么便宜让你们去死呢!”
他若有所思,“我很好奇这张破纸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提供给你们的,想必又是一场令人愉悦的审讯。”
灵溪的脸色瞬间苍白,自己一条贱命死了便死了,若是牵扯出那些暗中帮助她的忠义之人,那她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了。
“怎么?怕了?怕就对了!”耿烈将二人禁锢住,朝地上一扔,正要有所动作,院门被一脚踹开!
耿烈猛然转身,如临大敌。
不过,当看清楚那个美艳婀娜的身影时,警惕变成了淫邪。
不是耿掌门没长脑子,而是他完全感受不到跟在余芝身后那个白衣身影有什么修行者的气机。
这种情况一般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真的不是个修行者,要么就是远超耿烈如今的境界,比如至少知命境往上。
他并不认为一个如此境界的人,会这么乖乖跟在余芝的身后,甘心当一个跟班。
所以,耿掌门哈哈一笑,“夫人这是,自投罗网?”
余芝先是望向瞬间变得激动和担忧的两位婢女,冲她们微微一笑,然后才看着耿烈,“你这声夫人,可是有点讽刺。”
耿烈目光炽烈,“那叫什么,叫娘子?”
身后的白衣男子轻咳一声,就要说话。
耿烈疑惑道:“阁下是哪个豪阀世家或是宗门大派的公子爷?”
白衣男子摇摇头。
“那阁下是云梦大泽哪个大野修的后人?”
白衣男子依然摇了摇头。
“那这儿哪儿有你个小白脸说话的份!”耿烈气势一凝,就要出手先捏死这个蝼蚁,然后再慢慢“享用”余芝。
白衣男子连忙伸出手来,“稍等,让我说一句话。”
耿烈以为他要搬什么别的后台出来,便真的停了下来,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耿掌门还是懂的。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你叫我小白脸,其实我挺开心的。”
听了这句话,余芝都忍不住微微一笑,符先生真是幽默。
“但是,你说符是破纸,我不喜欢,甚至有点生气。”
说完白衣男子的指尖蓦地飘着一张轻飘飘的符,微笑着朝耿烈一指。
耿烈心生警兆,但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便觉得浑身一紧,然后无力地跌倒在地。
符临笑着对余芝道:“余姑娘,接下来,你们自便。”
余芝冲符临一福,符临转身朝院门外走去,身后的耿烈绝望地叫嚷着:“你他娘的是谁!居然敢阴老子!”
符临转头,一身气势不再压制,蓬勃而出,耿烈瞬间如置身尸山血海,只可惜符临的锁身符太过强大,让他连发抖都做不到。
阴你?我杀你都不用手。
耿烈身下的地上蔓延出一滩水迹,符临嗤笑一声,关上了院门。
余芝从耿烈的身边走过,来到灵溪和彩凤的身旁,拍开她们身上的禁制,蹲下来柔声道:“你们受苦了。”
轻轻的一句话,让两个饱经摧残的姑娘紧紧抱住余芝,霎时间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