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吹散空气中的酒味,也将体内的酒意带上了头。
裴镇迷迷糊糊地晕着,管事已经将孙大运扶进了房间,他一个人拎着酒壶,靠在朱红的凉亭柱子上,望着脚下的小池塘。
刚离开长生城的时候,自己是喜悦而庆幸的,自己一直以来期望的逃离和游历终于可以开始了。
但当马蹄跨过国境,进入大端王朝境内时,一种难以抑制的彷徨和恐慌感却骤然袭来。
回望着身后依稀可见的草原,才发现,原来,理想就是离乡。
所以当时的自己也才能那么顺理成章和云落成为朋友,再到所谓最好的兄弟。
沉溺在某种虚幻的关系之间,恣意洒脱之时,孙大运的一席话却将自己猛地敲醒。
回望相识至今,云落处处护着自己几个,为自己挡下那把致命的符剑,为自己争取到姜太虚指点剑术的机会,亡命天涯,还处处牵挂着自己。
而自己呢,除了在云落为自己中剑昏迷时流过几滴马尿,发过几下毒誓,是不是就已经把一切当作了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地享受着这段关系带给自己的慰藉和自豪?
那一剑的仇,报了吗?
报个屁,连仇人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好似叔父单枪匹马,连踏枕戈山、厉兵山、寝甲沙海,一人一脚,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自己又为云落分了忧了吗?
在云落举目皆敌,压力如山之时,自己还比不上一个孙大运。
手中酒壶坠地,哐当一声脆响,裴镇沉沉睡去。
崔雉悄悄走来,将裴镇抱进了屋子,看着他熟睡的脸上,剑眉星目,英武十足,轻声笑着:“若是如此脆弱,可当不得我的男人。”
裴镇睁开眼,“我的脆弱只给你看。”
崔雉俯下身子,贴着裴镇的面上,她闻着他浓厚的酒气,他嗅着她吐气如兰,“若要帮云落,最好的办法,就是抢下那个位子。”
裴镇的眼前闪过一抹雪白,本来就已经通红的面孔似乎更红了些。
空气中还残留着香气,但佳人已出了门,裴镇呆呆望着头上房梁,没有运气逼出酒劲,而是继续沉睡过去。
睡着之后,是不是就能把想不明白的事情想得清楚些了,是不是就能够真的不去面对那些自己不想面对的事情了。
应该是吧,反正从小大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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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分,被曹夜来领着回了小院,得知裴镇和孙大运的事情后,云落很开心。
符天启强硬要求自己先跟云大哥说了符的事,因为那还得练习,否则到时雾隐大会时来不及,用不上。
曹夜来也是四象山之人,自然懂得,便答应下来,同时坐在一旁准备旁观。
符天启看着他欲言又止,被曹夜来一把拍在后脑勺上,“老子是你师叔,你师父都是跟我一起学艺的!”
在云落的笑声中,符天启才郁闷地开了口。
两个时辰的讲述之后,云落庆幸曹大哥留了下来。
对符天启而言,符嘛,看一眼,画出来就行。
当云落问他,比如这个可以实现小范围近似于瞬移的方寸腾挪符吧,符天启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道:“不就是这么,这样,如此,这般就成了么?”
云落简直想买一块豆腐撞死算球。
还好有曹夜来,喝令符天启闭嘴,然后道:“这方寸符的符意便是要乘着天地元气在这方寸之地辗转腾挪,所以,需要以符意向天地请求,施符者能够借助天地元气的流动实现在方寸之间的瞬间变幻,关键就在一个流动和变幻,你试试看。”
关于符道,当初符临的解释已经足够清楚,符就是修行者向天地祈求的语言,它需要明确地告诉这片天地自己想要什么,然后等待天地的馈赠。
所以,作为连接的桥梁,表意的工具,符的线条就必须很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但这些事,对任何一个符的学习者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线条稍有错误就会意思不对,画符的节奏若有偏差也会让符意中断。
一切的一切,都需要精细而缜密。
可悲的是,你要是
跟一位生而知之的符子讨论这个,他只会疑惑地问你,这有什么难的。
云落想着,若是一个普通人问自己的剑术估计也是这个感觉吧,你就这样一剑刺出去,他不就死了嘛!
想到这儿,他嘿嘿一笑,开始琢磨符天启教给他的三种符。
有刚才提到的方寸腾挪符;
也有能够再度提升真元输出力度的聚元镇雄符;
再比如这个能够将真元结成绵密细网的网意围杀符,如果以剑符道施展,原本潇洒恣意的剑气再搭配如此手段,想想都令人开心。
但曹夜来刚才也明言,“这三种符应该都是师兄专门为了你的剑符道重新设计的,你要学起来,会很难。”
符天启也点着头,“是啊,我第一次都差点没画出来。”
话音刚落,他瞅见曹夜来和云落一起投来的极其不友善的目光,弱弱道:“额,那啥,我去练剑了。”
云落道:“我教你啊?”
“不用了!云大哥你忙!”
说完转身一溜烟跑了。
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
曹夜来和云落相视一笑,皆无奈摇头。
人比人气死人。
小院之中,云落默默学习符,曹夜来在一旁不时出言指点几句,均切中要害。
很快,日落黄昏,炊烟袅袅,晚饭的时间到了。
云落停了学习,和曹夜来并肩站在院中,等着从陆续打开的房门中,陆续走出的人。
霍北真站在房门口,笑着问:“还好?”
云落点点头,霍北真便不再言语,默默来到二人身旁站着。
陆琦开门走出,看着云落,“我明天就去找二叔。”
云落眉头皱起,“这么急?”
“我都准备好了,二叔也会帮我的。”陆琦甜甜一笑,“刚好你们在这城里休息两天我就回来了,也不耽误事儿。”
云落心道也是啊,都走到这附近了,正好去了化龙池,省得日后再跑一趟。
自己跟祖龙大人和他们也都说好了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便说道:“好,明早我送你。”
曹夜来摇摇头,“你送到门口就行,劳烦霍长老送一趟。”
云落扭头,曹夜来平静道:“你时间很紧。”
陆琦握住云落的手,“没事的,霍师兄送我去就好了,陆家也有人的。”
那边崔雉也拉开门走出,看见匆忙撒手的陆琦,嘴角翘起,“云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敢这样欺负我陆妹妹!”
刚巧与她同时从后院中蹿出来的符天启,瞧见这一幕,有心为刚才的嚣张言论赎罪,连忙道:“崔师妹,不是那样的,是陆师妹主动牵的云大哥。”
曹夜来和霍北真苦苦憋笑,崔雉扑哧一声,哈哈笑着,云落无奈扶额叹息。
符天启看着陆琦杀意腾腾的眼神时,喃喃道:“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笑闹一阵,云落主动去将裴镇和孙大运叫起。
二人催动真元,将酒气散去,瞬间恢复如初,赶紧洗漱一番,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行人去往陆家管事早早命人准备好的宴席厅内,享用他们重聚以来的第一顿饭。
在一顿意料之中的快乐、喧嚣的欢饮后,已是月上中天。
陆琦和云落并肩坐在院子中一处房顶上。
陆琦望着天,“他们说,这云梦大泽附近很难有这样清澈的月色。”
云落笑着搂过她的肩膀,让她的头顺势靠在自己的肩头,看着她双目如一翦秋水,看着她鼻梁若湖畔秀峰,两片纤薄又不失圆润的朱唇,与精致小巧的下巴相得益彰,感叹道:“你比月色还美。”
陆琦抬眼看了眼云落,忧郁的月光笼罩下,他还是那么清澈而从容。
她朝着他靠紧了些,突然说道:“风浪大,你我都需小心前行。”
云落握住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我会的,你放心。”
陆琦心中微微叹气,不再言语。
第二天一早,在曹夜来的勒令下,云落果然只能将陆琦送到了院门口。
当霍北真、陆琦以及两个陆家人一起上马离去时,云落忽然有种自己娘子被人强抢了去的感觉。
自嘲一笑之后,他看着曹夜来,“开始吧曹大哥。
裴镇、崔雉、符天启和孙大运都在住处房间外的石桌旁坐着,准备旁观这场难得一见的杀手训练。
曹夜来先拉着云落坐下,“你昨晚说,那天你们第一次遇见杀手时,你有些心绪不宁?”
云落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恩。可能是最近事太多,一时间心态没调整好。”
曹夜来微微摇头,“你自己当然有原因,但实际上也有外力的影响。”
在几双疑惑的眼神中,曹夜来解释道:“杀手,是赠予对手死亡的人,一切手段都是以杀死对方为前提。高阶的杀手,善于利用各色的场景,布置不同的陷阱,营造各色的氛围,借助身法之利,以有心算无心,一击即中,飘然远去。所以,我更愿意将他们称为刺客。”
云落回想着那天的场景,那个阴暗压抑的密林,重重遮掩的天幕,堆积腐烂的落叶,“也就是说,那天是他们故意将我引入了那个地方,然后引诱甚至放大我的负面情绪,让我心神不宁?”
裴镇一脸吃惊,“有这么神奇啊?”
曹夜来点点头,“而青衣阁,哦现在叫清音阁了,他们的人就很善于利用各式的外物。”
“曹先生,我觉得您说得对,感觉刺客这个名字更合适一些啊,为什么要叫杀手呢?”崔雉疑惑地问道。
“以前曾有个刺客横行的年代,搞得天下人人自危。后来大廉朝太祖一统天下之后便命人合力铲除了诸多刺客门派。刺客势力奄奄一息,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蛰伏之后,在大廉朝的后期,雾隐大会才又重新办了起来,但改用了一个不伦不类的杀手称呼。”
几个少年这才恍然大悟。
曹夜来又跟他们闲扯了几句杀手的常识之后,拍了拍云落的肩膀,“扯远了,咱们还是抓紧。”
云落瞬间站起,抱拳躬身,“请曹大哥指教。”
曹夜来笑容玩味,“杀手的训练不像你们剑修,拉开架势打打杀杀那套,对杀手而言不实用。”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就这样吧,第一天的任务很简单,就在这几间房的小片院子中,你找到我,就算你过关。”
云落掏了掏耳朵,确认自己没听错吧?
裴镇几人也面面相觑,就这么几间屋子,屋子中一片小平地,别说气机感应了,就是用眼睛找也很容易啊!
曹夜来淡淡道:“先别对自己太有信心,找到了再说。”
他也看向裴镇他们,“你们几个在更好,你们坐在这儿,看着,不许出声,晚上帮他复盘。”
说完伸手轻轻捂住云落的双眼,再一拿开,云落猛地转头,眼前已经失去了曹夜来的踪迹。
孙大运竭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太厉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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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大泽畔的陆家院子,当陆琦在门口下马,陆绩已经开心地笑着出门迎接来了。
陆琦盈盈一拜,“二叔。”
陆绩看着眼前这个整个陆家的掌上明珠,心中很是开心,连忙扶住,“跟二叔这么客气干啥!”
陆琦伸手,向陆绩介绍了霍北真。
“原来是霍长老,我说是哪儿来的如此才俊呢,陆绩有礼了。感谢霍长老对我这侄女儿的照顾,哎呀,果然是大江后浪推前浪,见到霍长老,才明白自己已经老了啊!”
陆琦有些羞涩地轻声道:“二叔,又不是外人,你这也太过了。”
霍北真微笑道:“霍北真见过陆长老,久闻陆长老大名。”
陆绩一笑,一拍脑门,“还愣着干嘛,走走走,咱进去歇着。”
一番收拾之后,霍北真站在自己房中默默看着云梦大泽果然如传闻一般的云雾涌动,如大江潮涌,浩渺之间,蔚为壮观。
陆绩在自己的房中布下一个小结界,严肃地看着陆琦,“你真的想好了吗?机会难得,不要轻易浪费了。”
陆琦坚定地点点头,“都来到这儿了,逃了就会有心魔的。”
陆绩认可了侄女的话,又说了些化龙池的注意事项。
陆琦起身离去,刚迈出一步,陆绩却突然叫住了她。
“琦儿,云落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陆琦稍稍沉默,然后扭头看着自己的二叔,“没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