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阳郡,位于大庾岭落梅宗所在的始兴郡城和衡阳县城之间。
时值下午,郡城之外的官道上,一匹快马正在疾驰。
马上,杨清戴着斗笠,任由快马刮起的风再大,斗笠也稳当得没有一丝晃荡。
他在城门外缓缓勒马,跳下马来,来到几乎每座大点的城镇外都会有的茶铺,坐下歇息。
其实并不是他要歇息,而是马要歇息。
随意点了一碗茶水,他也不喝,只是默默坐着。
云落应该知道回衡阳找自己,如今衡阳的局势安稳,暂时没多大问题,自己只要尽快回去,不出意外便能重聚。
他的心中其实有些忐忑,生怕云落出事。
到时,自己还有何颜面去见荀叔叔,更有何颜面去见凌大哥和嫂嫂。
一个贫苦少年在旁边逡巡了一会,终于鼓起勇气,来到杨清身旁,将一张字条朝杨清桌上一拍,便逃也似的走了。
虽说这人看起来不好惹,还拿着剑,但自己送这张字条,就能得五两银子,就是赌命也值了。
杨清一直知道这个少年在围着自己转悠,不过他并不在意,神识微微外放,方圆数里之内,并无威胁。
他看着桌上的字条,没有动手。
字条无风自动,在杨清真元的操纵下缓缓打开。
是一幅画,画上一片梅林之上,飘落着一团硕大的青色团云。
梅上云?云下梅?
下方还有个落款“陆”
杨清却瞬间明白了这幅画的意思。
杨清双目一凝,字条瞬间化为齑粉。
他愤怒地朝桌子一拍,木头桌子瞬间也化作一堆木屑。
“陆家敢尔!”
杨清的心中咆哮,飞速起身,将马一扯,疾驰而去。
临走时,还不忘给吓了一跳的老板扔出一锭银子,这是凌大哥当年教的规矩,杨清现在都还一直记得。
凌大哥那么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偏偏对这些小事计较得很。
杨清知道落梅宴,当初他甚至还和凌大哥以及另一个曾经的朋友一起去过,算算时间,今日应该已经是第二日了,自己是否能赶在落梅宴结束之前抵达,就得看运气了。
他心中暗道,如果云落出事,即使有陆琦的顾忌,自己也定会问剑陆家祖师堂,看看那个几十年没出过手的陆家老祖,如今到了什么境界。
至于陆家或许是好意,哼,杨清会信这个?
一马、一人、一剑,朝着落梅宗所在的大庾岭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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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杨清朝着落梅宗出发的时候,云落带着孙大运和温凉师徒,跟着曾若梦一起,即将重新抵达梅岭下的小镇。
孙大运一路上垂头丧气,哀叹连连。
他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云落为什么会同意返回落梅宗。
即使那句掷地有声,听得温凉和他师父眼中异彩连连,曾若梦频频点头的“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也不行。
就为了什么不能殃及无辜之人,就要牺牲掉自己的性命?
就为了什么心中道义,就要甘去闯龙潭虎穴,赴刀山火海?
逗呢!
这不符合小爷山泽野修的为人习惯啊。
他看着步履蹒跚又坚定的温凉师徒,感慨着,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到了小镇外,曾若梦带着他们坐上了两辆早早等在镇子外面的马车。
他和云落一辆,孙大运和温凉师徒一辆。
此刻的镇子中并没有什么行人,大批的人都还在山上,与美同游,吟诗作赋,不亦乐乎。
孙大运上了车子,和温凉师徒相对而坐,看着这两人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们是不是傻,都不知道想点办法拦他一下。撒泼打滚,声泪俱下都不会吗?”
温凉的师父如今已经渐渐适应了与像云落这种善待他们的修行者相处,笑着问了一
句,“孙仙师不也没拦,您都拦不住,我们俩怎么能行?”
孙大运低声道:“会死人的,你们懂不懂啊?”
温凉师父沉声道:“我师徒二人的命是凌公子救下的,大不了还给他,没什么好怕的。”
云落在告知二人身份之后便曾告诫过,一定称呼自己为凌公子,千万别说漏了嘴。
温凉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害怕了,那你怎么不走呢。”
孙大运没有答话,默默抱着头,一脸苦恼,我鸿福齐天孙大运这是撞上什么邪了,尽遇上这些破事、破人。
能打的吧,脑子不好使;不能打的吧,脑子也不好使。
只剩下自己苦苦支撑大局,力挽狂澜了。
怎么走嘛!
孙大运有点脑壳疼。
前面的车厢中,曾若梦和云落也是相对而坐。
曾若梦清瘦的脸上有些愧色,“抱歉。”
云落摇了摇头,“其实在那一瞬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曾若梦静静听着,云落的声音也没什么沮丧和难过,“怎么说呢,这日子里的难关和挑战是正常的,欢喜和平顺才是意外。逃避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能解决问题的,只有面对。”
曾若梦叹了口气,“若是你这样的人死了,对这个世间是个损失。”
云落笑了笑,“这哪儿至于。”
曾若梦的眼神中有回忆,似乎想起了一些故人,“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可惜,他已经死了,而那的确实这个世间的一大损失。”
云落没有接话,让人静静地沉浸在回忆中也不失为一种成全。
曾若梦回过神来,笑了笑,“有人说,当一个人喜欢回忆过去,要么是他现在过得不好,要么是他老了。”
云落笑着道:“曾先生既过得不错,也没老。”
曾若梦看着云落的眼睛,“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只要将这事与落梅宗撇开,我会尽力保你无事。”
云落笑了笑,“哪怕得罪郁南,得罪背后的越王,得罪越王背后的朝廷?”
曾若梦瞬间沉默,良久之后才开口,“君子仁心,当有此报。不怕。”
云落也沉默了,为什么自己遇见的好人,大多都过得不大好?
马车在镇子深处的一栋小楼旁边停下。
曾若梦带着四人进去,在院子中站定,“此地是我私人的住所,环境清幽,一应物品俱可取用,诸位可在此安歇,餐食自会有人送来。”
他朝着云落道:“明天一早,我陪你一同上山。”
云落点点头。
曾若梦转身离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郑重拱手,“还未请教尊姓?”
云落连忙回礼,“鄙姓凌。”
曾若梦的身子微微一僵,转瞬恢复,笑着道:“好姓。”
说完,快步离去。
温凉站在院子里,四处环顾了一下,看着四周精致的门窗、陈设,“凌大哥,这儿真的很不错啊。”
云落还没开口,孙大运抢先嗤笑一声,“牢里问斩的头一天,也会给你吃顿好的。我看这小老儿,就打的这个主意。”
云落无奈笑了笑,“你们歇息去吧,这一天走得也累了。反正明天也是我去,你们啊就在这儿躺着就行了。”
孙大运眉毛一挑,“躺着等死?”
云落笑着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放心,我不会死。”
旋即正色道:“真的。”
孙大运再次瘪嘴,骗小孩呢?
然后在房中沐浴的时候,他却不自觉的哼起了小调。
云落独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默默理了理思路,归根结底一句话,“无论如何,不能死在这儿。”
否则如何对得起那么多等着自己成长的人。
想必外公一定会很伤心,杨叔也会很伤心,陆师妹更是会伤心的,还有随荷、崔师妹、裴镇、天启,姜老头、陈宗主、霍师兄肯定也会伤心,还有曹大哥、岑大哥、念夕妹妹那么多的人也会伤心。
想到有这么多人会为自己伤心,云落竟然变得开心了起来。
开心得甚至流下了眼泪,滴滴泪珠带走了心中的彷徨和犹豫,渗进了青石之内,再不出现。
他记起那两幅画像,那两个灿若天上星辰,天造地设的神仙般的人儿,他抹了把眼泪,“爹、娘,你们放心,我还有好多事没去做呢,怎么可能死在这儿呢!”
说完他便笑了起来,笑得温暖又单纯,就像是一个在父母的呵护下,无忧长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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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岭剑宗,早已恢复,甚至更甚往昔的宗门大阵内,某一处地方,有两个曼妙身影正在起落飞舞,身形相错间,金石交击之声不绝于耳。
符天启坐在一旁,以手托腮,百无聊赖。
本来该陪他练剑的裴镇一大早就不知道跑哪儿鬼混去了,半天没见人了。
当陆琦和崔雉都默契地收了手,脸上的香汗把发梢牢牢粘在脸颊上,不让它遭受风的袭扰。
崔雉收剑入鞘,看着如今比自己还沉默的陆琦,“陆妹妹,你的心境不对。”
陆琦微微叹气,走到一旁,坐在一块青石上,沉思不语。
符天启突然道:“云大哥一定不会有事的。”
崔雉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符天启一阵无语,“天启啊,这句话这些天你已经说了第二十七遍了。”
符天启楞了一下,弱弱地道:“我就是这么觉得的嘛。”
陆琦强笑一下,看着符天启,轻声道:“谢谢。”
山风吹来,却带不来一丝自己希望的消息。
但有人可以。
裴镇跌跌撞撞地冲到三人歇息的地方,气喘吁吁。
一手扶着膝盖,一手在空中指着,“那啥......云......杨......”
崔雉瞪了他一眼,把他拉到旁边坐下,“气喘匀了好好说话!”
裴镇缓了缓,咽下一口口水,扯着干涸的嗓子开口,语气中满是迫不及待要跟人分享的兴奋和喜悦。
“云落没事!在扶胥镇的不是云落。”
陆琦瞬间站起,两手抓着裴镇的肩膀,颤声道:“真的吗?”
裴镇看着陆琦激动的脸,也是笑着道:“真的,蒋大人亲口跟我说的。而且啊,还不止云落没事这么一个好消息。”
陆琦摇了摇裴镇的肩膀,“还有什么?”
崔雉冷不丁咳嗽了一声,陆琦瞬间脸一红,讷讷收回双手。
裴镇开心道:“原来这是白衣剑仙设下的一个圈套,专门让那些想杀了云落邀功的坏蛋去往扶胥镇,然后白衣剑仙一剑一个,一剑两个,挨个儿给砍了个干净。据说知命境以上的高手就被杀了有二十多个,好多心黑的门派一下子高层战力全死绝了。”
三人拍手称快,裴镇又道:“据说大端王朝不得不一边赶紧阻拦别人再去送死,一边请出了剑仙长安去拦住白衣剑仙。”
陆琦等人都是知晓新出的天榜的,长安的排名犹在杨清之前,于是紧张问道:“那杨前辈有事吗?”
“自然是无事,不知怎的,二人没打起来,散了。反正这会啊,司闻曹是把脸丢大了。”裴镇笑嘻嘻地道。
陆琦接着问道:“那云落呢?云落到底在哪儿?”
裴镇神情一滞,随即道:“我也不知道啊,不过这不是好事嘛,我们要都知道他在哪儿了,岂不是他的行踪又暴露了。”
陆琦点点头,也是,久违的笑容又重新爬上了俏脸。
当四人兴高采烈地朝着住处走去,准备开心庆祝一下。
崔雉悄悄靠近裴镇,笑嘻嘻地道:“陆师妹的手软不?”
裴镇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意识到大事不妙,撒腿狂奔。
崔雉在后面拎着裙摆追去,“裴镇,给我站住!你死定了!”
裴镇一边跑着一边想,都死定了还站住,小爷我又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