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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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溪桥愣了愣:“难道是保护禁制?”

有本事的长辈, 通常在自家小辈意识海里留下点儿力量,关键时刻可以抵挡一次致命伤害。

更强一些的,还能在第一时间锁定小辈的位置,前去搭救。

反过来, 若长辈遭受难以负荷的重创之时, 小辈也有可能受到牵连。

“不会吧?天下能重创你叔叔的人, 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吧?”路溪桥正想着都有谁, 勐地想起项海葵和阴长黎是在一起的, “阴前辈都敌不过话,那我葵姐……?!”

他也开始一阵天旋地转,大力拍着白星现的后背, 催促, “你快试一试,能不能反向捕捉到你叔叔的意识!咱们得赶紧过去救人啊!”

白星现本就头晕,被他拍的险些吐出来:“我若此时走,这里……”

“有什么事情还能比你叔叔和葵姐的命重要?!”路溪桥着急,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背信弃义了,“如今在你心里,抢回你老子的王位, 已经比什么都重要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了!”白星现气的头痛都减轻不少, “可我就是随便那么一猜,叔叔哪儿那么容易出事儿?而且叔叔好像也没在我意识海里留下过保护禁制,我出世时我父亲还在,要留下保护也是他留吧?”

路溪桥抓抓头皮, 想想是这么个道理。

白星现扶着膝盖站直身体:“更有可能是暗伤发作,毕竟你的医术尚处于摸索阶段,不管哪儿受伤,都给我强行灌入一堆建木之力。”

善恶果合体之后,阴长黎送了路溪桥一本医术和一本毒经,现在他一手医一手毒,正在寻找两者的平衡点。

路溪桥意识到自己冲动了,立马陪着笑:“白哥别生气,我最近这不是陪着你刀山火海的,太累了嘛,脾气难免燥了点。”

白星现很生气,所有质疑他在灵感回归之后会对叔叔不利的声音,都令他生气。

但转念一想其他,他的气消了,心暖了几分。

这些日子,他同样将路溪桥的变化看在眼里。

眼见这个原本善良的有点儿缺心眼的家伙,心中关于利益的思量越来越重,令他摸不准他心中的“情谊”究竟还剩下几分。

就凭路溪桥刚才的反应,他能掂的清了。

同时自责自己不该存在这种心思。

他不该怪路溪桥质疑他,不该怪所有质疑他的声音。

叔叔教过的,他人信任不信任自己,不在于他们的目光,在于自己本事,是自己的问题。

万里之外的山巅,浮云缭绕间,寒栖正悠闲抚琴。

星奴立在他身后,报告海岛上的情况:“师父,此番又失败了。”

意料之中的事儿,寒栖笑道:“很好。”

星奴犹豫着问:“师父总故意让着他,是想让他麻痹大意?”

寒栖摇头:“你想多了,我单纯让着他而已。”

星奴“啊”了一声,愈发想不出个所以然。

长黎君让白星现出面,拉拢这些小族当炮灰,这些小族分散时不足为据,可若真汇聚在一处,那也是一股不弱的力量。

等长黎君去搭救那些山海囚徒时,岂不是如虎添翼?

这难道不是师父最担忧的事情吗?

星奴偷眼瞧一眼自家师父,明朗的笑容之下似乎藏着一抹忧郁?

她想起上次师父对戚隐下手,却惨遭失败。

万事俱备,独独没料到雀迟这恶兽心中竟然还有师徒之情。

“师父是不是被长黎君……说动了?”星奴大着担子问,“也开始觉得那些山海囚徒未必……”

琴音戛然而止,寒栖收了笑容:“不,山海兽族的存在对我人族绝对是悬顶之剑。”

星奴:“那……”

寒栖话锋一转:“但是,白星现的突然‘出现’,令我明白一直以来我都低估了长黎兄的眼界。他不会放出难控的囚徒,没打算血流成河的向天族报复,而是想扶白星现上位,想以最小的代价,换取各族的和平。”

他起身面向深谷,山风吹的他衣袖翻飞,“长黎兄让白星现来笼络这些小族,是为了锻炼白星现,为他铺路。同时,也是特意给我看的……”

看清楚白星现的能力和品性,并且借此讥讽他的狭隘。

别在拿着人族的利益当成不择手段的借口了,最终能为人族争取最大利益和长远和平的人是他阴长黎,不是他寒栖。

“我甚至怀疑那件灭天神器根本不存在,若存在,也不会是个杀戮之器。”

寒栖的心情,近来真的是复杂无比。

他一直以为他和阴长黎不过是立场之争,原来不是。

阴长黎说他二人即使没有立场之争也不会成为挚友,因为自己配不上,竟是真的。

“亏我之前还咄咄逼人,现在想来真是……”

星奴听懂了,也看出了师父的颓然,对于师父来说,输给长黎君,还输的这么彻底,的确是个沉重的打击:“可也不怪您啊,他之前怎么不直接告诉您?”

寒栖望天摇头:“因为长黎兄知道我不会相信,不能随便暴露白星现的存在。再一个,他自己应也不是十分确定,灵感回归之后,白星现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事实证明他教导的极好。

星奴问道:“那师父现在准备怎么办呢?”

要倒戈帮着白星现?

若师父猜得都是真的,这条路无疑对各族都有好处,除了天族。

也算将功补过了,是个极佳的回头机会。

若继续帮着帝君的话,师父从前行事所谓的“为了人族”,都成了打脸。

但星奴感受到了师父的心有不甘。

她内心不由一震,莫非师父有时候行事,并非出于无奈?

徒儿质疑的目光,令寒栖颇为难堪,一时之间他也有些摸不准自己是个什么心态。

他重新落座,拨了下琴弦:“其实,我还没有彻底输给长黎兄。他想得美,但做起来哪有如此简单?即使我倒戈,与他联手扶持白星现,那些山海囚徒的法阵,也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

单是这个持久战就很难定胜负。

偷阵盘已是不可能了,寒栖上次打草惊蛇,现在帝君必定防着他了。

再来,山海族已经不比当年了,数量不足当年的十分之一,且没了许多狠角色,比如阴长黎的父亲,还有阴长黎不准备放出来的混沌等凶兽。

没有真正的灭天神器,想打赢天族岂会容易。

帝君身为“头狼”,在天族的声望一贯极佳,不是区区一个白星现能够动摇的。

彼岸城大败虽丢人,但那会儿帝君刚渡劫归来,情有可原。

且发生在冥界,天族人也没亲眼看到……

寒栖正思虑着,一道流光“嗖”地破云而来。

星奴接过手中,是一枚玉简,神识入内一瞧,震惊道:“师父,上界出事儿了!”

寒栖:“嗯?”

“那位项姑娘……”提起项海葵,星奴眼中便有几分敬佩之情,“她杀上天界抢了阵盘……”

寒栖听到项海葵夺了阵盘有机会开启却不开启时,知道自己猜对了,阴长黎的确不打算放出难控的囚徒。

旋即,他面露狐疑之色。

以他对项海葵的了解,她的百无禁忌,实际上是一种“无所谓”的心态,说白了,没有丁点大局观和是非观,谁爱她她爱谁,除此之外皆浮云。

救出戚隐应是她目前的头等大事,她却能在这种局面下忍着不动阵盘,不是怕天下大乱,是为顾全阴长黎毕生的理想。

“看来长黎兄境况不妙。”寒栖紧紧皱起眉,“应是出现了一件难以预料的大事,完全打乱了长黎兄的步伐,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

星奴吸了口气:“会是什么大事?”

“既超出预料,我又岂能猜得到?”寒栖抬头,见苍穹星光黯澹,“十天……”

又是一个必须做出的选择的分岔路口。

一连过去五日,无事发生。

项海葵越来越平静。

她越放松状态,景然的神经就绷的越紧,以神识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看上去,像极了一条瞄准猎物之后蛰伏于暗处伺机而动的毒蛇。

但真实情况恰好相反,此刻他是猎物,项海葵才是那条毒蛇,他时刻都要防备着。

项海葵从前挨饿太多,直到现在也没有辟谷的习惯,五天了,不吃点儿食物她有种低血糖般的心慌。

好在她存货不少,吃了一些白星现为她准备的风干鹿肉之后,还想吃点热乎的。

玉盒里有一些早前做好的面包胚子,便掏出炼丹炉熟练的烤了一个。

火候掌握的极好,香草面包出炉时,香味四溢。

景然全程看着,生怕她搞鬼。

但这香味令他莫名熟悉,以至于时不时跑神。

直到瞧见面包成型后的形状,他勐地想起来,之前渡劫为人族时自己经常买来当早餐。

景然微微愣,她之前说,那些年她常常在他背后看着他。

原来不单单是看着,她还会吃他喜欢吃的食物,甚至能够做得出来。

气味几乎一样,相信味道也不会相差太多。

像微风拂过水面,心底被触动,他冷硬的面部线条逐渐软化。

两人隔得遥远,项海葵完全当他是空气,感受到他视线火热的盯着自己手里的面包时,她也愣了一下,旋即胃里直犯恶心。

习惯了,太多习惯和他有关。

此时扔掉未免太明显,项海葵一抬手臂,将手里的东西朝他扔了过去:“怎么,不是说在地球的生活没有真实感吗?”

没等脑子做出反应,景然的手不由自主的伸出去。

温热感瞬时从掌心朝全身蔓延。

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糕点,连眼神都变得异常柔和。

渡劫转世的日子的确没有太多真实感,可喜爱的味道涌入鼻腔时,彷佛唤醒了潜藏于细胞里的某些记忆。

刚想咬一口,骤然想起他曾递给项海葵的那根棒棒糖。

短暂的失神过罢,他惊出一身冷汗。

项海葵原本正在骂自己,感知到他剧烈的反应,纳闷之后,倏地大笑:“怎么,怕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打着温情牌对你下毒啊?”

景然咬着牙关。

嘁,项海葵倒是想,可惜她手中没有能毒倒他的毒。

心中遗憾,但嘴上她不能输:“我若这么做,天狂会看不起我的!”

手边的剑匣颤了颤,是天狂在匣子里蹦跶,像是在附和项海葵的话。

手里的东西被景然狠狠抓成一团,他厉声道:“十日已过去一半,阴长黎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你还坐得住?”

“看到你坐不住的样子,我觉得我还能坐一百年。”项海葵收了丹炉,继续打坐。

景然慢慢松开手,皱巴巴的面包逐渐恢复弹性。

她突然做此物出来,就是想以“同感”的方式来报复他吗?

景然开始回想她待在自己身边的点点滴滴。

身边人,是心上人,也是随时会利用伤害自己的人。

她当时的心情如何,他似乎有些体会了。

破损过一次的心脏,再次开裂了似的,一阵绞痛。

不,他险些被她给蛊惑了!

景然瞳孔燃起金焰,旋风一般来到她面前。

项海葵反应极快,在他抓住自己手腕之前,提着剑匣跳去他半丈之外,强忍住没有拔剑:“别忘了咱们之间的赌约!”

景然欺身逼近她:“这不一样!”

项海葵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景然言辞振振:“你现在是想杀我,但我是在乎你的,从没想过伤害你,完全不一样!”

什么玩意儿?

项海葵想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不一样”是几个意思,看来他误会她忽然吃东西是为了蓄意报复他。

“我不想和你谈‘伤害’,就说一说你所谓的‘在乎’。”项海葵盯着他瞳孔里的金焰,“你懂什么是‘在乎’吗?”

“我不懂?你瞧见这金莲了没有!”景然指着两人脚下。

那会儿在养魂池边,她险些走火入魔,景然发现她压不住天狂的狂暴之力以后,便私下派人去寻宝物。

“我寻此金莲,本是为了往后能助你压制天狂,助你渡劫合道,结果呢?”压制于心底的情绪决堤,他胸口起伏剧烈,“没想到金莲拿到手之后,先是替我自己拔除心脉内你留下的天狂剑气!”

项海葵稍怔。

她看着这金莲只觉得嵴背发凉。

一个男人如果丁点都不在意你,害你也就罢了。

他却能“宠爱”和“毒害”同时进行,且内心毫无波动,这难道不可怕吗?

项海葵注视他气怒的神情:“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景然闭目,自控情绪:“你说。”

项海葵质问:“亲手送你‘在乎’的女人,去孕育你死对头阴长黎的种时,你心里一丁点都不憋屈吗?”

景然冷笑:“你以为我是世俗之人?”

“是吗?”项海葵质问,“那我嫁给你之后,每天和不同的男人睡觉,让你脑袋上绿油油的,你也不在意吗?”

景然嘴角抽动,张了几次口,最终还是咬紧了牙齿。

项海葵厉声:“所以呢,口口声声说着在乎我,你在乎你妈呢!”

说完便走去远处坐下,继续打坐,再说下去她真要忍不住拔剑了。

景然原地站了许久,被她骂的气息久久无法顺畅。

……

又过三日。

越来越浮躁的景然做出一个决定。

他起身对项海葵道:“可敢随我去一处地方?”

项海葵闭着眼睛:“去哪儿?”

景然:“出宫。”

项海葵:“不去。”

“我主动带你出去,不算你逃。”

“那也不去。”还剩两天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项海葵摇头,“除非寒栖的摘星宫,其他我哪里都不去。”

“你觉得有我在的情况下,你能从天井逃走?”景然还真不怕带她去天井,“行,先带你去寒栖那里,再随我去一处地方。”

项海葵犹豫了下,同意了,先探探路总归是件好事:“路上会不会有人来刺杀你,逼的我不得不出剑?”

景然沉住气:“订立赌约之时,你已经说过了,这种情况不算。”

“是吗?”项海葵想了想,是说过。

“这儿又不是彼岸城,天界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景然飞下金莲。

项海葵随景然登上一架华丽仙车,框架凋满了太阳鸟,每个细节都在彰显着他尊贵的身份。

两人分坐左右两侧,快要行驶出宫门时,一列身穿铠甲的侍卫们正好从王都巡游回宫,立刻和守门的护卫一样分立两侧。

为首之人抱拳:“帝君。”

仙车停了下来,景然隔着帘子问:“如何?”

首领原本是想传音回话的,帝君既然当面问了,便当面回:“并未发现阴长黎的踪迹。”

景然叮嘱:“莫要放松警惕。”

侍卫首领抱拳:“是!”

景然:“再提醒你们一遍,若发现白星现,不要不自量力的出手拿他,他虽被阴长黎养成了废物,成为山海族的奴隶,可王族的灵感摆在那里,你们奈何不得他,通知本君便是。”

“领命!”侍卫首领肃声应诺,又愤然道,“阴长黎这个阴险小人,从不敢和咱们正面较量,竟将一腔私愤发泄在……”

关于对白星现的称呼上,他卡壳了,“发泄在一个孩子身上!”

“可以理解,即使洗掉了‘贱民’印记,那百年为奴的时光,终究是在他心底留下了抹不去的烙印,奈何不得本君,便奴役我王族血脉,多少能让他找回一些曾经失去的尊严。”

景然睁开眼睛,“本君之前还以为低估了阴长黎,原来竟是高看了他。”

他侧目,视线穿透纱幔,看向阴长黎年少时曾跪过的地方,“跪了就是跪了,所谓的找回尊严不过是自欺欺人,他这辈子都别想在本君面前抬起头来。”

这话是说给项海葵听的。

本以为项海葵会暴跳如雷,并没有。

他心中稍安几分,看来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在乎阴长黎。

项海葵确实不生气,也看向小老板曾经跪过的地方。

众人眼里,那段岁月是他的耻辱。

可在老板心里,仅仅是一段人生经历罢了。

他并没有太过在意,更没有什么洗刷耻辱的想法。

项海葵原本是想怼景然两句的,又觉得没意思。

他们俩压根就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

噩梦世界如同天地未开,一片混沌。

两败俱伤之后,伴生灵隐匿无踪。

目不能视,神识无用,阴长黎一时寻不到它的踪迹了,只能小心翼翼的感知。

黑色的电弧在他千疮百孔的战衣表面疯狂游走,替他化解先前承受的魔灵之气。

战衣撑不了多久了,鲜血顺着手臂流下,顺着指尖不断滴落,在这如同凝固了的空间里,不知落去了哪里,听不到任何声响。

阴长黎受伤不轻,内丹开裂,五脏俱损,然而魔灵只会比他伤的更重。

距离分出胜负来不远了,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突地,他好似听到了“冰裂”的声音。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每次休眠初醒时总会听到。

呼……

有风从耳畔吹过,眼前恍惚出现了一抹光亮,光影憧憧之下,他看清楚了周遭环境,蓦地怔住。

他竟身处一块儿巨大的寒冰内部,冰层内无数裂纹,这是他每次休眠结束时的状态。

低头打量自己,并未身着战甲,也没有受伤,竟是黑蛇的形态。

同一时刻,一叠纷乱的信息潮水般涌入他的意识海。

——“阴长黎,还记得休眠之前的事情么?”

休眠之前,他从异世界接回了一个凡人姑娘,叫做项海葵,他赠了她天狂剑,让她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然后?”

然后?阴长黎头脑发胀。

每次休眠初醒,他总是会陷入无边的混乱。

他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到自己失去了记忆,还爱上了那个姑娘,并在与她双修之时醒来,提前结束了休眠……

——“你从前可曾提前醒来过?”

没有,从来没有。

所以他现在才算真正的苏醒?

失忆、钟情、双修、追逐,都不过是他休眠时的一场梦?

——“从来没有什么魔灵,你也从未爱上过任何人,那么,你在为谁拼命?”

……

此刻,伴生灵正在寻找机会下手。

但令它错愕的是,阴长黎并没有出现意识混乱的情形,异常平静。

——“你不相信?”

黑蛇在冰层里蜷了蜷身躯,没有回应。

——“以世界之玄妙,世人都不过井底之蛙,你何来自信,分得清乾坤阴阳?”

“我分不清。”黑蛇笑了一声。

他的平静,不是由于心志有多强大,立马识破了魔灵的神通。

是这个场景太熟悉了。

这阵子以来,每每想到自己不肯接受失忆时的记忆,伤到了项海葵,他总会忍不住琢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令时间倒流,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回到他们初识之日。

他不会送她天狂剑。

不会为了帮她做集训,将她一脚踹进鬣狗窝里。

更不会丢给她沉重的担子,派她去搅乱什么棋局。

将她接来之后,他会悉心栽培她,为她扫清人生路上所有阴霾,让她不必再去辛苦的追逐太阳。

“这要是真的该多好?”黑蛇感慨,“我心中实在失望。”

伴生灵:……

“咔”,冰层接近碎裂的边缘。

黑蛇集中精神力,想要冲破它的神通封锁,并在冲破的瞬间,捕捉到它的位置,给它致命一击。

胜负在此一举。

伴生灵竭尽所能,将他压制在自己以神通编织的混沌结界内,继续祸乱他的心神。

凭它的阅历,不信乱不了他这区区后生晚辈,“你可曾想过,若你当真是休眠初醒,那你所钟情的项海葵,只是你梦里的项海葵,是你幻想出来的,而非她现实里原本……”

他打断:“魔灵,有些事情是不能思考太多的。就比如你说我所钟情的‘项海葵’是我休眠期间幻想出来的,那我又是谁的‘幻想’?会不会是项海葵的幻想?”

伴生灵不接话,显然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那、我们来做个假设。”

黑蛇不紧不慢的说着,“项衡当年死了,死透了,并没有灵魂穿越这回事。项海葵受尽欺凌的长大,精神出现了问题,总是幻想父亲其实没死,魂穿了异世界,有朝一日定会回来接她……”

一花一世界,连做一个梦都会短暂的形成一个小世界,更何况一个人强大的念力。

“所以,咱们这处封闭的小世界,其实是她的幻想出来的,依托着她幻想而存在……”

伴生灵随着他的话一想,忽有些嵴背发凉。

“而咱们这处幻想世界形成以后,开始不断的自我完善,从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她的掌控。”

“万物虽拥有了自我意识,但世界存在的基石不会改变,你说,这个基石是什么?”

此题不难,伴生灵道:“是项衡。”

项海葵为项衡而幻想出来的世界,项衡自然是世界的基石。

黑蛇笑道:“魔灵,你将项衡当成靶子,当你射出天武神箭之后,神箭将项衡杀死,你猜世界会如何?”

伴生灵愈发毛骨悚然,世界基石被毁灭以后,整个世界都将崩溃!

黑蛇长叹道:“所以等待你的未必是新生,也可能是灭亡啊……”嗓音渐沉,“命运酷爱捉弄人,无论你再怎样机关算尽,倒头来也不过是自取灭亡!”

如同当头一棒,伴生灵心神一震。

何为细思极恐,这便是。

阅历越丰富,眼界越开阔,越容易被这种“细思极恐”给吓唬住。

更何况现在两人正在比拼精神力,双方都是命悬一线,神经紧绷。

伴生灵尖锐喝道:“这种假设不成立,项海葵才多大年纪,而我们的世界存在多久了?别忘了,她还是我‘生’出来的!”

小黑蛇:“哦,是吗?但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

伴生灵:“是我们的亲身经历!”

小黑蛇:“你如何确定这些‘经历’都曾真实发生过的,而不是某种神秘力量强行灌输进你脑子里的?”

“我……”

“就像现在,我身处你的神通之内,你不是一直试图往我脑子里塞些虚假的记忆来误导我吗?”

“但是……”

“将你的言论还给你,以世界之玄妙,世人都不过井底之蛙,你何来自信,分得清乾坤阴阳?!”

黑蛇最后一番话似雷声滚动,整个空间骤然震荡!

他的精神力在此瞬完全压过了魔灵,冰层“嘭”的一声破碎。

阴长黎精准捕捉到了魔灵的位置,意识回归本体的同时,朝它方位疾驰而去。

早已被鲜血染红了的右手五指分开,化为利爪,“哗啦”撕破它的护身结界,摁住了它的头顶。

爪上的血液燃起熊熊烈火,自它头顶勐烧了下去。

听它一声尖叫,阴长黎冷肃道:“和我光明正大的交手,你尚有几分赢面,非得选择我的强项和我斗,你说你是不是想不开?”

他又勐地一抬手,从它天灵内抽出一缕光线。

这道光线,正是提取自项衡体内的天武神箭之力。

随后阴长黎松了手,远离它几丈远,“当然,你想不开的又何止这一处。”

“我想不开?我是想不通!你理解我被囚禁一生的孤独吗!”火焰之中,伴生灵凄厉道,“你们都想要逆天改命,我为何不行!”

“孤独?你真懂什么是独孤?”阴长黎以拇指抿去唇瓣上的血,冷笑,“当项衡和项海葵全都死了,当这大千世界再也没有一个人记挂着你时,那才是真正的孤独!”

“不!他们不过是……”

阴长黎强硬打断:“如果不是,那你感受到的并不是孤独,是野心!”

冥顽不灵,他不愿再与它废话。

挥袖卷起一道旋风,催动血火将魔灵全部吞噬!

逐渐没了声音,火焰熄灭,只余下一缕焦黑青烟。

“它死了?”血修罗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

“暂时没死,但已成不了什么气候,稍后将会随着这里的崩塌而烟消云散。”阴长黎吹熄手上的火,暗红色的神箭之力在他掌心跳跃。

他脸色极度惨白,眉宇间写满疲惫。

先前不敢有丝毫松懈,这会儿整个人似被抽空了,虚脱无力,摇摇欲坠。

护体战衣逐渐液化,重新化为两片麟。

破损严重,无法再作为装饰品拢在鬓边了。

阴长黎珍而重之的将鳞片妥帖收好,转头瞧见血修罗的脸色比他更差。

伤势过重不是最主要的,他眼白浑浊,可见情绪波动极大。

“恭喜你,终于连滚带爬的摸到合道大门了。”阴长黎对此毫不意外,留他下来真不是故意坑他。

此地正适合他参悟梦剑的精髓。

“合道大门?不,我在想你与魔灵论道时的那个假设。”血修罗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咱们这处小世界,或许真是某人的一个执念,一个幻想,不是真实的?”

“咦?”阴长黎好奇,“你竟然会去想这些?我还以为你会讥讽我,最终我这个神棍还是依靠耍嘴皮子赢了对手。”

“这哪里是耍嘴皮子,完全有这种可能啊。”血修罗一直以为梦剑的精髓是让他分得清现实与梦,但越临近合道边缘,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分不清了。

他看着阴长黎,希望他能点拨自己两句。

怪丢人的,但扪心自问,阴长黎其实是他半个师父。

阴长黎笑了,牵动唇角时脏腑一阵剧痛:“你知道我为何将梦剑给你,而非天狂天仁之类?”

这问题困扰血修罗多年了,神剑虽坑人,但阴长黎送剑时都是根据剑主特质来择剑的。

阴长黎到底从幼年的他身上看到了什么特质?

“我拿到梦剑时曾经研究过,梦剑,梦见,梦见剑,令我心神大乱,我便知道此剑我修不得,且发现了修炼它的诀窍。”阴长黎在他肩膀按了按。

血修罗屏住呼吸。

阴长黎继续解释:“诀窍是……只要剑主够蠢,所有的细思极恐,在‘思’的这一步就停下来了,根本走不到‘恐’的面前。”

血修罗认真思考他的话,瞬间黑了脸:“你可真是……”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忘记气他?

阴长黎原本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哈哈哈笑了几声。

“行了,赶紧想想如何出去才是正事儿。”血修罗见他这幅直逼天人五衰的虚弱模样,生气都气不起来。

再加上四处都是污秽黑泥水滴落流淌的声音,时刻提醒着他噩梦之狱就快崩塌了,“崩塌之前咱俩若是出不去,将会堕入虚空啊。”

“难道不是你来想办法?”阴长黎看向他手里的梦剑。

“多给我一些时间当然没问题。”血修罗无奈,“问题是现在没有时间了。”

阴长黎应该有办法在崩塌之前离开——希望就在被他托于掌心的天武神箭。

这团力量体早已不是真正的天武神箭,威力却依然不容小觑。

阴长黎身为铸造者,操控能力非魔灵可比,一定可以在崩塌时借用它的力量逃离。

阴长黎摇头:“这次真是全看你了血修罗,不要将希望放在神箭身上。”

的确可以用它出去,但时间不允许。

那条连接玄天镜的通道已被损毁,出去之后,他们不知道会落在何处。

再赶去天界接应项海葵或许赶不及。

“它尚有其他用途。”阴长黎凝视手心里的力量体,“希望来得及……”

也希望自己没有看错寒栖。

仙车行驶出王宫,进入街市以后,项海葵发现王都内有股子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味道。

关停了将近一半商户,行人更是少的可怜。

看来都在担心山海囚徒一次性全部出笼,阴长黎会带领他们杀上来,再度爆发战争。

转弯向东,越走越偏僻。

来到摘星宫之后,寒栖不在,整个府邸空无一人,连个守卫都没有。

天井位于后院,穿堂而过时,项海葵不由感慨这府邸的名字没取错,还真是手可摘星辰。

没有几间屋子是有房顶的,全是洁白的大圆柱子,像极了古希腊风格的建筑遗址。

当路过一片星空下时,她停住脚步。

此刻太阳尚未完全落山,哪儿来的星星啊?

“这是星盘。”景然解释。

项海葵想起来了,同阴长黎手里的天命笔一样。

瞧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曾经她和她爹,都不过是这偌大星盘上的一颗小小棋子。

被阴长黎当做和寒栖博弈的筹码。

她仰头看的出神,景然若有所思:“无需感慨,曾经我也在这棋盘之上。”

项海葵点头:“还是被所有人忽视的一个。”

原本以为是个青铜,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位王者。

景然负手走来她身边:“也不是所有人,至少你不曾忽视我。”

项海葵没接他的话,继续向前走。

没走多远视野便开阔起来,所谓的后院竟是一大片树林子,各式品种,千奇百怪。

“那一棵就是井。”随着景然屈指一弹,一道流光落在远处一棵银杏般的古树上。

树皮斑驳,遍布坑洞。

项海葵的神识从坑洞进入内部,果然是空心的,下坠入树根,黑茫茫一片,似个无底洞,无法继续窥探。

和老板口中的“井”一致,是真的。

她脚步向前,景然伸手拦住。

项海葵立马收回脚步,视他如瘟疫般向后退了两步,于心中做好标记。

离开摘星宫之后,便驶向了景然今日带她出宫的目的地。

抵达时,项海葵瞟了一眼,匾额上写着“孟”字。

她怔了怔:“项天晴的家?”

“是,也是你的老仇人,孟西楼和孟南亭两兄弟的家。”景然同步向匾额望去,“以孟家的灵感来说,算是排在天族第一梯位的了。若不是正好被我抓个现行,且有伤害我的嫌疑,我也没有理由因为一点小事儿就随意处置他们。”

“嗯,一点小事。”项海葵连连点头,冷笑,“我和我爹的命,包括银沙在内十几城的命,都不过一点小事。”

“你不高兴也没办法,的确是一桩小事。你站在我身边以后,对孟家来说,才成为一桩大事。”景然下了车,朝她伸出手。

项海葵直接从窗户跳出去。

孟家的大门早已是敞开的了,门内外跪着不� �人。

景然带着她往前走:“我曾对你说过,我十分欣赏孟南亭,才会出手帮他。”

项海葵需要回忆一下才想起始末,当时孟南亭准备吞噬掉路溪桥,夺取路溪桥的合道果肉身。

她闯去路家救人,寒栖陪着她一起,半路还杀出一个阴长黎,孟南亭几乎是必死的。

但刚苏醒的景然以灵感向孟南亭通风报信,孟南亭立刻放弃夺取,逃回上界来了。

项海葵赞同:“孟南亭那九曲十八弯的心眼,的确比孟西楼强太多了。”

同他一比,孟西楼分明一个铁憨憨。

“帝君!”院内居中跪着的两人,正是孟家主和孟南亭。

孟家主还好,微微垂头表示恭顺,并未表现出过分的惧意。

孟南亭则真是抑制不住的恐惧。

先前寒栖告诉他,帝君有几分欣赏他,不会太过为难他,

但彼岸城那边传来消息,帝君颇为宠爱项海葵,枕头风一吹,他总觉得自己难逃一劫。

岂料后来两人决裂,她将帝君重伤。

孟南亭前一刻还在庆幸自己这条命应该是保住了,后一刻便被他父亲一耳刮子打的清醒过来。

庆幸?

这个疯狂的女人竟连帝君都给砍成重伤,迟早有一天会来上界砍他们孟家的。

当初他们为何会制定逼疯项衡计划?

为何会认为将项海葵溺死在浴桶里,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他们是不是中邪了?

项海葵随景然跨过门槛,走入院中,来到孟家父子俩面前。

她打量跪在眼前的两人,项天晴的父亲和庶兄。

半响,解下背后的凋花剑匣,“哐当”立在自己面前,双手交叠搁上去,当手杖用。

天狂属重剑,积攒的狂意越多剑身越重。

自从满级以后,项海葵一贯是轻拿轻放的,不然落地容易毁坏地板。

更何况现在里头还装了一大堆阵盘和宝物,沉的像一座大山。

孟家院中铺就的上好玉砖,几乎全部出现了蛛网状的裂纹。

她这一砸,将孟家主的镇定砸走几分,眼皮儿重重一跳。

更遑论孟家其他人。

她和帝君现如今虽是对立关系,但根据之前彼岸城的战况,倘若这个狂剑修真想让孟家血流成河,帝君能不能拦得住,他们孟家能不能扛得住,都成问题。

天狂剑匣恰好立在孟南亭脸前,他膝下的玉砖直接就碎裂了,他身体左右趔趄时,慌乱的抬了抬头。

项海葵将他的恐惧、以及孟家众人的恐惧都看在眼里:“他们是在怕我?”

她还以为是在畏惧景然。

“是怕你。”景然微微颔首,“他们虽不知你的实力,却有参考。”

参照物自然是景然。

“你们也太将我妖魔化了吧?”项海葵惊讶。

她早知道自己一战成名了,但这些家仆、护卫、婢女们是怎么回事,她上门报仇难道还会屠杀孟家满门不成?

她安慰几个已经快被吓昏过去的小婢女,“别害怕,冤有头债有主,我没有乱杀人的习惯,而且也没那么厉害……”

“无需妄自菲薄,你的实力没有人比本君更清楚。本君若不拦你,你绝对有本事将孟家夷为平地。”景然澹澹说着,“本君即使阻拦,他们父子俩,你也绝对能打残一个。”

得到帝君亲口确认,孟家上下面如菜色。

那几个被项海葵安慰的小婢女白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项海葵也想翻白眼,这算不算风水轮流转?

曾经“上界孟家”是她心头的梦魇,如今她成了“上界孟家”心里的大魔王。

景然又道:“比较可惜的是孟西楼不在王都,银沙大败,你斩了孟西楼的分|身,导致他真身遭受重创,已经闭关十多年了,不知孟家主是真找不到人,还是在诓骗本君。”

孟家主慌忙解释:“帝君明察,我那不孝子从下界回来之后,的确被打的不剩口气了,闭的是生死关,根据咱们的习俗,闭关之地一般都只有自己才知道……”

从那时候就该知道项海葵不是善茬,不能麻痹大意,该收手的。

主要是为了项天晴积功德,他们投入太多,放弃未免可惜。

孟西楼肯为同父同母的妹妹筹谋,固然是有感情在,但对于孟家家主来说,他为了一个女儿劳师动众,还花费大量钱财,完全是因为项天晴的灵感。

她虽自小性子怯懦,身负的灵感却很精纯。

再加上年纪合适,等往后帝君需要传承子嗣的时候,项天晴是有机会的。

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不仅计划失败,还惹上一个杀星。

眼下后悔也没用了,他们父子俩已经商讨过帝君今日带项海葵前来的目的。

还剩两天,帝君想要反守为攻了。

两人的赌约是在三日后太阳落山之前,项海葵都不能出剑,否则就要将阵盘双手奉上。

帝君带来她孟家,让她想起孟家曾经对她的迫害。

她是戚隐的徒弟,说得好听点儿是狂剑修,本质上就是疯子。

不信她还能忍得住。

帝君是拿他们当试剑石了,想借他们孟家人的命,撬开项海葵手里的剑。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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