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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驾远去,诸侍也退至浮光榭外,榭内,温蘅微微垂首,慢饮着杯中温热的湘波绿,待一杯转凉的茶,将饮至见底时,终听沉默多时的沈湛轻道:“阿蘅,晚风中,有莲花香气……”

浮光榭临水近莲池,如今正是夏日莲开时节,这样的清风良夜,自有莲花香气,随轻徐夜风,飘入榭中,温蘅静默不语,听沈湛继续轻道:“你记不记得我去年离京时,曾对你说过,紫宸宫的莲花与别处不同,名种遍植,红衣印波,你入宫避暑,可多多赏看……”

“……记得”,温蘅轻放下茶盏道,“当时我说,你因公务离京奔波,看不到紫宸宫的夏日莲花,我就执笔都画下来,从小荷尖角,到翠裳红衣,一一画在纸上,等你回来时,拿给你看……”

榭外廊檐下悬系的响玉,在淡淡莲风中,轻轻地摇曳着,清凌凌的叮铃脆响,盖过女子越说越低的声音,令之几不可闻,“……其实我画了的,画了许多许多,只是离宫的时候走得急,心情也坏得很,都留在南薰馆的画室里,没有带走……”

其声再轻缈如烟,也沉沉地落入了聆听的年轻男子心里,“……一起看看吧”,他道,“我们……一起去看看,月色下的夏夜莲花,定也别有一番风情,一起去看看,好吗?”

紫宸宫莲池,遍植天下名种,田田翠叶一望无际,其间洒金并蒂,重台紫蕊,各式红白莲花,娉婷玉立在清澄月色之下,虽因光亮不及白日,没有那般直观接天映日的盛大壮丽,但在柔和清辉拂映下,也另有一番娆影映波、仙姿动人的楚楚韵致,漫步其外,如置身道家仙境,清影如荇,香风淡淡。

一众随侍,皆被留在浮光榭外,温蘅随沈湛走在莲池旁,听他边走边道:“小的时候,我曾和陛下在此泛舟凫水,看到满池莲花,滟滟逐波,其景绝美,说日后,要带心爱的女子,来此一同赏看……”

他缓走的脚步,愈发放慢,声音轻道:“去年夏天,我该陪着你的……”

温蘅亦放缓步伐,只未言语,静静看向一池风荷,在夏夜月色下,随风款曳清姿,无声地勾勒着一地花影缭乱,如水中藻荇,又似缠人的密网,一道道地纵横交错,将她和沈湛,困在这道天地织就的罗网里,走到哪里,都挣脱不得。

枝叶交错的阴影勾缠中,她听他停下脚步轻道:“……对不起……”

说下这三个字后,沈湛自己似也觉荒唐可笑,唇际浮起苦涩的淡笑,嗓音微沙道:“这三个字,你都听倦了吧,自你嫁给我,我就一直在同你说‘对不起’,说得越多,你遭受的苦难就越多,而我这个说要护你一生的夫君,除了动动嘴皮子,什么都做不好,做什么,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但从没能真正护好你,还将你往火坑里推,从一开始琴川相见,就害了你,毁了你从前平安自在的生活,让你一直在受苦……”

身边人苦涩低喃的轻语声中,温蘅菱唇微动,却终只是垂着眼帘、什么也没有说,沈湛涩疚的低语,逐渐隐入风中,他沉默许久,低声问道:“恨我吗?”

温蘅轻轻摇头,沈湛看向沉默的女子,还有一句问,就在口边,却怎么也问不出来,涩堵良久,终是随着深重的痛苦,沉默地咽入喉中,只是轻声道:“如果恨我,能让你心里好受些,那就恨吧,不要勉强压抑自己……”

温蘅仍是摇头,“我不恨你,也不怨你”,她道,“我在青州琴川认识的年轻男儿,不是华阳大长公主与老武安侯的独子,也不是地位显赫的武安侯,只是沈湛,就只是沈湛沈明郎而已,我们相见相知相爱,从来都只是沈湛与温蘅两个人的事,并没揉杂其他世俗人事半分,那段爱恋的最后,也不单是你选择了将我娶回京中,我也同样选择走向了你,走向了京城,那段婚姻,是我们一起选的,我不怨你,你也不必自怨,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是父母亲希望我回到京城,希望我知晓自己的真正身世,希望我肩负起应负的责任,而不是糊里糊涂地留在琴川,独善自身地度过一辈子。”

清淡的荷风轻拂中,沈湛听她静静道:“虽是兰因絮果,但这兰因甚美,就像眼前的莲花,虽然会有凋零残败的一天,可眼下菡萏香红、美不胜收,有这一夏的清香雅淡,即算是善终了。”

沈湛沉默良久,轻问:“你还记不记得,在琴川时,夏日里,我常邀你去莲湖泛舟……”

“记得”,温蘅道,“都记着的。”

无人言语的长久沉寂中,轻徐的夜风逐渐转烈,吹曳满池莲影摇乱,田田碧叶如舞裙被风扬起,隐在其下临池靠系的一叶扁舟,露了出来,沈湛幽漆无光的双眸,也随之微亮,哑声道:“……我再带你泛舟一回好不好?”

他看她没有立即出声拒绝,急切地走上前去,欲解舟缆,却见舟上无浆,登时僵站在那里,幽亮的眸光微微闪烁着,如星子沉落水中,挣扎着不肯沉入水底、彻底黯淡无光。

夜风愈发大了,吹得池旁蔷薇纷落,吹得池中莲影晃乱,也吹得女子轻薄的裙裳,为风曳起,翩飞如蝶,一直静驻不动的温蘅,微走几步向前,就近折下一支临近池边的翠绿莲蓬,轻道:“在琴川游湖赏莲的时候,你曾为我摘剥过莲子,今夜,我还你。”

……那是在前年夏日,他邀她游湖,款将小舟划至藕花深处歇下,攀折了一支最是饱满的莲蓬,边望着她轻摇罗扇赏荷,边在旁为她折剥莲子,心中之欢喜浓情,比之炎炎夏日,更为浓烈炽|热……

……那时他们相识相知已有数年,虽还未将爱意宣之于口,但早已心照不宣,他将新剥的莲子,小心搁放在舟沿的小碟上,看她抬指捏拿,立含笑道:“三思,吃人的嘴软,你若吃了这莲子,待会我问你一件事,你可不要拒绝……”

……她猜到他将要问什么,双颊微红,指尖处拈着的一枚莲子,却没有放回碟中,听他郑重地相问可否爱慕时,虽没说话,也没放下扇子看他,却将那枚在指尖都攥热了的莲子,轻放入了口中……

时隔一夏,人事变迁,夜月下的莲池旁,沈湛望着温蘅折剥莲蓬,玉指纤纤,将一粒清凉的莲子,放入他的掌心,嗓音亦清凉如水,“往事,我都记着,可我不念了,不能念了,原想和离之后,与你虽夫妻缘尽,但仍可为旧识知交,这一世偶尔相见时,还能颔首示意、闲说几句,却不想,原来我们,连这样浅薄的缘分,都是不能有的,往后,我不能再视你为琴川的沈明郎,你是武安侯沈湛,是华阳大长公主与老武安侯的独子,我是定国公府的遗孤薛蘅,这是刻在我骨血的命,生我者父母,救我者父母,我认了。”

温蘅轻将沈湛僵凉的五指蜷起,令他握住那颗莲子道:“明郎,我们……都认了吧。”

沈湛紧攥着掌心的莲子,望着月色下她沉静的容颜,心中隐有千言万语,可却像是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嗓子干哑痛裂,唇齿轻|颤着一丝声气也发不出来,只是满天的烟火,在此时突然绽放,流光溢彩地照亮了满池夏莲,缤纷迷离,璀璨夺目,令人有一瞬心神恍惚,仿佛仍置身去年上元夜,在漫天绚烂的烟火下,他在她耳边轻道:“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没有了,再没有了……

心痛到至深处,便连痛也不知为何,只因其他所有的情绪,都已为痛淹没,麻木到心神僵冷,魂魄游离,只是遵循本能地展臂抱住身前女子,可却似什么也拥抱不住,低首触上她的唇角,也是微凉地心颤欲裂,似是碰一碰,就要碎了,再不复往日的温热相接,说来那往日,早已十分遥远……

花开一瞬的烟火,如消散的星子,淋漓落入池中,紧握在女子肩头的双手,终也慢慢无声垂下,沈湛声低如熄灭的火星,轻道:“好。”

温蘅回到承明殿时,已近亥初时分,走进殿内,便见皇帝正端坐在书案前批看奏折,全神贯注,眉宇凝肃,似已在此忙碌了许久,专注到两耳不闻外界之事。

她走至窗榻处坐下,立有宫侍躬身近前询问,“夫人,御膳房一早备好了蜜桃乳酪,您现在可要用?”

皇帝似因宫侍这一声问,才注意到殿内多了一个人,抬眼看来,“夫人回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奏折,朝她走来道:“现在就用吧,朕也陪夫人用上一碗。”

侍女应声退下,没一会儿,就端来了两碗乳酪呈上,温蘅因调理身体之故,每夜都得吃上这么一碗,这些时日下来,本就因怀有身孕易犯恶心的她,早已吃腻,只是为了孩子,仍是忍着夜夜用上一碗,她端起手边的蜜桃乳酪,持勺慢慢地舀用,听坐在对面的皇帝,闲搅着碗中乳酪道:“都快亥初了,夫人这去的,有点久啊……”

温蘅抬眸,看向咫尺之距的皇帝,皇帝瞎搅乳酪的动作一顿,默了默道:“……朕的意思是,夜深了,夫人身子沉重,该早些回来歇息,在外走太久,会累的。”

温蘅没说话,眸光掠看过皇帝衣颈处的一片蔷薇花瓣,继续微低首舀吃乳酪,眼角余光中,皇帝一直盯着她的唇角看,直到她放下空碗,再次抬眸看向他,也没挪开目光,手指着他所看处,期期艾艾地对她道:“夫人这里……沾了一点……”

温蘅顺着他所指方向,执帕擦了一下,却并没什么。

皇帝道:“……朕帮夫人擦擦。”

他轻抽了她手中帕子,一手撑着桌面靠近前来,一手执帕欲拭,却在将碰到时垂下手腕,转而低首轻触上了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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