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地的门口, 陈雪山匍匐在地，发丝被秋风吹得四散，经历过琅琊福地乱斗厮杀的外袍破烂不堪，那抹赤红身影消失于洞口多久，他便在此处待了多久。

陈雪山的情况看上去很糟糕, 整个人似乎失了魂魄，双目无光，脸色灰白，嘴里却不断念着盛昭的名字。

在被人遗忘的险峰禁地，他细若蚊吟的呼唤只能念给自己听。

“盛昭…为什么…”

为什么在琅琊福地时，不愿跟着他逃跑。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几乎人人都知道，在几百年前，点苍山被奉若天道之子的岳阳真君飞升在望之际, 深深爱上了一只狐妖，狐妖搅乱了他的大道，夺走他的内丹, 甚至杀了他最得意的弟子, 他还是痴恋着那只妖。

可传闻之中没有提到岳阳真君曾在雪域之外苦等了一年，狐妖再也不曾露面, 岳阳真君受困于情劫，最终没有战胜心魔，被魔气侵蚀入体，以一己之力覆灭了雪域附近的数座灵山，狐妖仍旧未曾出来看他一眼。

心灰意冷之下, 岳阳真君终究回到点苍山，他双手沾满鲜血，已无面苟且于世，好在几座灵山皆无留下活口，世人皆知魔族作祟，却不知岳阳真君就是那只魔。

此事成了点苍山上下苦心隐藏的秘密，两界之门的妖兽一死，岳阳真君便躲入了两界之门，自此名声依旧，甚至名流千古。

下界以为岳阳真君为了守护苍生而死，而岳阳真君也确实死在了两界之门内，在百年之后意外夺得一凡人的躯体，重新踏上修炼之路。

然而纵使死过一次，他的执念却半点未曾减退，为了那只妖，他甚至愿意落得与上一世同样的下场。

即便无论是哪一世，盛昭都不爱他。

走进两界之门前，盛昭只是回头同他说：“别等我。”

陈雪山跪伏在地，眼角被泪水浸湿，盛昭的名字对他来说就是一道劫，挣不开也忘不掉，只能一路追随在身后，期盼对方怜惜般回头看他一眼。

他付出了这么多，最后却只换来一句‘别等我’。

如果盛昭只是一只没有人性的妖兽也罢，偏偏他也会露出那样的眼神，也有在等的人。

陈雪山从来没有这么不甘心过，他生来众星捧月，一生天道鸿运，最后还是败给了一个蒙在鼓里的傻子。

所谓下界八方风雨再无宁日的预言，果真发生了。

这话出自陈雪山之口，最终也由他亲手达成。

在琅琊福地关闭的第二个月，九重山又有一名修士入了魔。

他自称岳阳真君，小小年纪便天赋异禀，修炼速度比一般复生老祖更胜一筹。

搅毁了九重山周围的数座灵山城池后，陈雪山以大乘期的修为逼上九重山大开杀戒，最终死于凤梧的剑下。

咽气之前，他曾试图硬闯两界之门，却被凤梧真君斩落于山谷，死不见尸。

......

“师弟，你不要固执了，当年岳阳真君被那狐狸害得死在了两界之门，就像师尊说的，镇守两界之门是那狐狸的命。”

晏明臻苦口婆心的劝道：“师弟，你是到了该找道侣的年纪，但人和妖绝不会有好结果！”

谈乔闭目静坐在地上，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师弟，和妖兽结为道侣，只会损你的阳寿，折你的福因，说不定他还要吞了你的内丹！你怎么中毒这么深！”

和凤梧不一样，晏明臻打心底里是为了他好，谈乔不想对这个师兄解释太多，那样只会加深他对于妖的误解。

“师兄，镂尘镜如今是不是在陈雪山手里？”他转开话题。

晏明臻神情一怔，话音瞬间转了个弯：“陈雪山？镂尘镜被潜入福地的魔族夺走了，怎么会在他手里？”

魔族？

黯淡多日的双眸久违地染上了一缕微光，谈乔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镂尘镜被魔族夺走，难道当时那魔族给他看的就是镂尘镜？

这是不是说明，盛昭没有拿到镜子，也没能封印起自己的记忆？

正当他胡乱猜想时，古怪的眼珠再次出现，在晏明臻看不见的角度看了他几眼，转瞬间便消失了。

那几眼里没有任何暗示，也没有什么深意，仿佛只是来看看他的情况而已。

从天而降的消息唤醒了谈乔的心跳，但一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那股冲动雀跃又缓缓平静。

不知道凤梧真君是如何和九重山交代的，谈乔二度入魔，竟然侥幸活了下来。

他被门派囚禁于盎火峰的烈焰焦土，火灵气死死压制他的灵根，让他一身修为大打折扣，相当于一个活着的囚徒，但起码是活了下来。

“师尊正在下界寻找聚灵珠，等到净化你身上的魔气后，一切都会恢复如常。”敏锐察觉到谈乔落寞下来的神情，晏明臻赶紧温言软语的安慰。

聚灵珠难得一遇，就是在琅琊福地也没有找到第二颗，但比起可能被囚禁一辈子的现实，他总心怀着一点希望。

不只是他，整个九重山都接受不了当初那个风光霁月的谈乔最终落得走火入魔的下场。

谈乔看着他憔悴的面容以及眼睑下的阴影，心中有些愧疚。

其实对他来说，烈焰焦土是个很好的地方，安静，空旷，还有灵魂都排斥的灼热。

并不舒服的处境再好不过了，两界之门背后一定也不舒服，在这赤焰焦土，恍惚间他还能催眠自己在与盛昭一起受难，心里会稍稍好受一点。

“师兄，谢谢你。”谈乔发自内心地道谢，没有提前方才游荡而过的魔族。

即便师尊真的找到了聚灵珠，他也不会用，且不说还会不会再有一个人愿意以身体为媒介替他承受，他也忍受不了和别人那般亲密无间。

这一世，他也想试着去等待盛昭。

盛昭等了他很久，等到心灰意冷，在同样体验过漫长的等待后，下一世，他一定会更珍惜盛昭一点。

“师兄，不要让他浪费时间去找了，我不会用的。”

凤梧不愿意将他送入两界之门，又不想动手杀了他，谈乔根本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晏明臻简直气结，恨铁不成钢地跺脚：“谈乔！为了个狐妖，你就不想活了？！”

谈乔无奈笑了笑：“师兄，我不会死的。”

他死了是会直接传送，但在跟到下个世界之前，盛昭或许又要在这里等待一生，他不想把盛昭一个人留在这个陌生的世界。

“师兄，如今我已不求今生，只盼能活好来世。”

来世，他一定不要让自己后悔。

……

在谈乔被关在烈焰焦土的第十个年头，临炎来过一次。

“当年他要救的人，就是你吧。”

他好像已经看开了，修为境界也有所突破，但语气里那份不甘到底骗不了人。

“为什么会是你？”

孤独寂寞的生活过得久了，谈乔变得越发不爱开口，他垂目淡淡看了临炎一眼，便继续坐在房顶上发呆。

“凤梧真君和当年的岳阳真君一样，距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却不再专心大道。”

十年不见，谈乔的外表几乎没有变化，还是那张让人讨厌的脸，比起十年前，却更加不沾世俗之气。

那么多人为他出生入死，甚至为他挣扎在地狱，他竟就是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临炎咬了咬牙，怒从中来，伴着浓重的不忿：“凤梧真君上月刚清平了南疆妖兽林，今日又逼上月泽山，只是因为几句有关聚灵珠的传言。”

谈乔毫无反应，十年以来，他身上的魔气一直不温不火，如果不是世俗对于妖魔的偏见，他本就不需要什么聚灵珠。

可笑的是，身为魔族之子的凤梧偏见最深，固执要洗清他身上’污垢’的是凤梧，又不是他。

见他这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临炎几乎要压制不住身周的灵力。

现在的谈乔依然打不过他，身份又是魔，即便是他同门相残，外人也不会说什么。

“谈乔，你有良心吗？”

“…你想我怎么样？”

轻叹一口气，谈乔脚尖轻点，从屋顶缓缓落地，语气空洞凉薄：“你能放我出去吗？我被关在这，你想我怎么样？”

临炎顿了顿，一时语塞，谈乔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噗嗤笑了出来。

“凤梧逼得盛昭进了两界之门，你不恨他却来找我的麻烦，是不是因为打不过？”

临炎眉心狠跳，握紧手中的长虹剑，出窍期的强大内力震得焦土四溅，坚硬的石块直接划破了谈乔的侧脸。

谈乔抬手抹了抹，满不在乎地笑笑。

“就算毁了我的脸，他也不喜欢你。”

临炎能潜心忍耐十年，其实有点出乎谈乔的预料。

盛昭还真会沾花惹草，比起精神恍惚的陈雪山，临炎病得也不浅，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趁他成魔来了结恩怨再正常不过了。

临炎挑起半边唇角，意味深长地眯起眼，不知道是在问谈乔还是问自己。

“他当初那么想救你，如果知道你最后死在我手里，他会不会回来？”

自从烈焰焦土成为关押谈乔的牢笼，它便成了九重山的第二个禁区，十年间，只有晏明臻和凤梧来过。

去年起，晏明臻去下界游历，凤梧真君人在南疆，不用费什么力，临炎就能杀死他。

长虹剑划破烈焰焦土常年不散的热气，剑尖直刺向谈乔的额头，却在即将刺破皮肤时停了下来。

手掌抖个不停，看着谈乔事到如今依旧漠然的脸，临炎憋屈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你为什么不躲？！”

单方面的残杀有什么意思，他要谈乔像十年前那样，与他不死不休！

这十年，他有太多无法对人开口的情绪要发泄，只有在谈乔身上，他才能发泄的彻底！

“等待果然很累。”

十年，无数个日夜，上个世界的回忆因为并不完全，飞机爆炸时，记忆虽然侥幸没有被系统收走，却也被击得支离破碎。

等待的过程中，记忆残片无法拼凑连续的无力感几次让他精神失控，在见识过他崩溃后，系统便像个小鹌鹑般缩在深处再不敢开口。

淡淡的绝望自眉目间掠过，谈乔睫毛微颤着垂落，缓缓闭上了眼：“我也想知道，他会不会回来。”

“…我当年就在想，他为何要来九重山，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长虹剑颤抖不止，锋利的剑气划破谈乔的眉心，一股股血珠沿着他秀气的鼻梁滑落，与墨红色的眼眸交相辉映，更填了一分魔气。

临炎的表情似哭似笑，满腔不甘终究化作了无奈。

“原来自始至终，都是为了你。”

最终，临炎没有刺出这一剑。

杀了谈乔之后，这世上只剩他一个人要忍受这种煎熬，杀了他实在太便宜他的，比起死了的解脱，不着边际的等待更让人痛苦。

更何况他们心里都清楚，就算谈乔死了，盛昭也不会从门后走出来。

……

在琅琊福地开启后的第一百个年头，众多期盼的天道之子凤梧依旧停留在大乘期，修道迈入了死路，天劫也迟迟不肯降落。

传闻凤梧真君名下又有弟子入了魔，这次是在流言漩涡中心的那位谈乔真君。

传闻谈乔真君与师尊违背伦理的感情得不到支持，凤梧真君心系天下，最终舍弃了自己的感情，谈乔真君因此绝望堕魔。

传闻为了净化徒弟，凤梧真君百年来一直在下界寻觅灵珠，十年前，终于在雪域深处找到了一颗，但不知为何，谈乔依旧没有出山。

百年之后，九重山的两界之门传来阵阵嘶吼，震的山谷激荡，云溃于穹，一夜之间，九重山花草枯败，灵气失衡。

这表示两界之门被推开了缝隙，这一代守门妖兽终究丧命。

找到聚灵珠后，凤梧真君不再四处游历，而是留在了烈焰焦土，日日与谈乔相伴。

大多时候，两人都相顾无言，谈乔根本不想见他，但脚长在别人身上，他也管不了。

得知凤梧真君寻到另一颗聚灵珠后，所有人都以为是谈乔拒绝净化，只有他自己清楚，根本不用他拒绝，因为凤梧根本没有将聚灵珠拿出来。

凤梧站在烈焰焦土的枯树下，无声望着在房顶发呆的谈乔。

聚灵珠在芥子空间的角落，已经被这些年新增的杂物淹没，他找到了聚灵珠，却不知道怎么去用。

让资质极差的凡人作为媒介，与谈乔双修渡化？

但万物苍生本就平等，纵使是凡人也不该替修士承担罪孽。

如果捕捉一只妖兽为引，凤梧同样觉得排斥，苍生平等或许只是个幌子，他不想谈乔与外人接触才是现实。

百年来与谈乔的相处让他对于魔气不再那么排斥，一直固守的道心被扰乱，修为停滞不前。

如果入魔是他的命，他愿意认命，可即便他亲自将谈乔身上的魔气渡过，一切也不会回到当初。

一百多年，谈乔的变化很大，这种变化不是外表的，非要形容，凤梧只觉得不远处那个人影虚幻了许多。

世人都道他是神仙转世，是不沾人间烟火的仙人，如今的谈乔，却好像下一秒就要羽化飞升，挣脱这个囚禁他百年的下界。

大爱无私，他的修道之路断了，不知不觉间，苍生一次次被排在了私心之后。

最初那个视线永远落在他身上，为了他可以与整个正道为敌，每日缠着他结为道侣的谈乔已经不见了，饶是如此，凤梧也不想放手。

这是他的徒弟，两世都是，以后也会是。

就算他成魔，也不会与妖为伍，就算他的视线不在看过来，只要他还在九重山，凤梧就可以日日看到他。

与其净化他身上的魔气，凤梧真君找到了更好的办法。

那就是将其此生囚禁于此。

他不会飞升，他会留在下界守护世人安宁，其中，也包括谈乔。

“小乔，你安心于此，为师不会让九重山有事。”

谈乔眼眸微动，听不懂他的意思，也没有给予回应。

当他转过头时，视线只捕捉到凤梧的一片衣角。

谈乔没有当回事，继续他无止境的等待，后来想想，那时他就有了些许预感。

师兄说过，镇守两界之门的妖兽最多活不过百年，如今很快就要满一百年了。

是时候了。

距离上次凤梧真君离开，已经过了五天，这几日，盎火峰四周尤其吵闹。

谈乔记不清自己多少年不曾开口，当晏明臻惊慌失措的跑来，从外部直接破开烈焰焦土的结界，他便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两界之门失守了！”

顾不得多言，晏明臻一把扯住他的手臂，直接御剑向北逃离。

“那狡猾的狐妖摆了九重山一道！这些年，他与潜入下界的魔族里应外合，营造出尚且存活的假象，实际上他早就死了！”

谈乔神色怔怔，一时没有消化他的意思。

说起潜入下界的魔族，他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那只古怪眼睛。

大抵是陈雪山顶替他搅毁了周遭灵山，这一百年来，几乎每年那眼睛都要来上一遭，然后不声不响的离开，并没有再蛊惑他什么。

但自两年前起，那眼睛便不再来了。

“混入下界的魔族能力古怪，竟能将下界的情况透过镜像传递至魔界，实在教人防不胜防！”

谈乔呼吸一滞，脑中闪过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

只顾逃命的晏明臻没有注意到谈乔的异常，嘴上还在不住咒骂。

“现在九重山已经被魔物攻破，到底被许诺了何等宝物，才能让那狐妖弃整个下界安危于不顾！下界可不止人类，也有他们雪狐一族！”

何等宝物…

顷刻之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涌出，眼前的视野都成了成片扭曲的波浪。

谈乔纵身跳下晏明臻的长剑，比他更快地朝北飞去。

晏明臻大惊失色：“临江城被大片魔物入侵，师尊让我们去保护无辜百姓，你要去哪？！”

谈乔没有回答，也没有回头，以最快的速度直奔北境。

对于注定会死的人来说，世间哪里还有什么宝物！

根本没有宝物，在他和天下苍生之间，盛昭终究选择了他。

谈乔抹了把眼泪，心头五味杂陈，路过被魔物袭击的几座村庄时，速度丝毫没有减慢。

和师尊不同，比起守护什么苍生，盛昭竟然更想多看他几眼。

刚刚擦干的眼角转瞬湿润，活了百年的老妖怪哭起来是很丢人的事，谈乔还是哽咽到呼吸困难。

还说什么要忘了他，这个大骗子！

他差点…差一点点就当真了。

……

九重山两界之门失守的第一日，下界血流成河，无数生灵死于魔族之手，蔽日的阴云仿佛要垂落大地，连空气中都弥散着浓郁的血腥味。

作为两界之门的源头，九重山上无数修士浴血奋战，死伤无数。

为了夺回芥子空间，凤梧真君被魔物斩断了右臂，临炎内丹崩裂，晏明臻则被魔物空袭于九重山谷，生死不明。

在传送之前，系统战战兢兢地冒出了头：其实主角攻的好感度很早就到九十了，他只是…没有开窍而已。

这次谈乔没有对它发火，让一个数据化的系统，到底太过勉强了。

“师尊爱世人，自然也爱我，他对一草一木，甚至是一块石头，都是喜爱的，好感度不能说明什么。”

系统仍有些不甘，谈乔却不想再解释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重新回到雪域深处，他花了些时间，终于找到了当年重生的那个山洞，空洞百年的眼底涌起一抹柔和眷恋。

在所有修士为了下界舍命战斗时，谈乔没有去守护所谓苍生，也没有苟且偷生，而是孤身一人前往雪域深处，陨落了。

……

师尊爱世人，自然也爱我。

他不爱世人，只爱我一个人。

所以我也要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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