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灼哪里知道倪名决打的什么算盘,他竟然选她当同桌的决定完全超乎了她的意料,她没绷住,忍不住一探究竟,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着满满的求知欲,视线一瞬不瞬地跟着他走进靠里的位置然后拖开椅子坐下。
倪名决视若无睹,开始往桌肚塞书包。
书包里装的书太多了些,高过了抽屉,他不得不把里面的东西拿出一些来。
过程中,他回忆了方才不经意的视线略过,她桌肚里空空如也,确实没带书包。
讲台上,徐忠亮已经记起自己方才说到了哪里,当不曾发生过插曲地接了下去:“衔接班每天八点上课,下午只有三节课,放学很早,但我希望不要有人拿补课的眼光来看待它,请记住这就是真正的开学,你们已经是一名高中生了,大半个月的衔接班过后,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团结的集体,为军训打下良好的团队氛围。”
“徐老师,出来一下。”有老师在窗外冲徐忠亮招手。
开学第一天,诸事繁忙,徐忠亮走出教室和那名老师聊了几句,匆匆跟学生们留下一句“我有点事,大家看看书,也可以认识一下自己的同桌”就离开了。
徐忠亮一走远,教室里的嘈杂迅速由小至大,在五秒钟之内达到了喧闹的水平。
傅明灼立刻越过了两张桌子之间的三八线,半个身子都趴到了倪名决的领地。
十分自来熟的架势,完全没有撒谎被抓包的心虚和害别人迟到罚站的内疚。动作太迅疾,带起一阵不小的风,倪名决闻到她身上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味道。
类似奶香和痱子粉的味道,很小朋友的稚嫩气息,淡之又淡地拨动嗅觉的弦。
可当你试图仔细去辨认的时候,却无从寻觅了,然后等下次不经意的呼吸,它又轻轻飘过鼻尖。
捉迷藏的高手。
“我也迟到了。”大眼瞪小眼数秒,傅明灼说,“我迟到了两分钟。”
倪名决沉默,思索着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看起来,她似乎是在委婉地向他道歉。
她长得白白嫩嫩,唇红齿白,圆圆的眼睛亮亮的,睫毛又卷翘又浓密,长得夸张,头发很长很厚,脸上有婴儿肥,满满的胶原蛋白,属于男女老少通杀的长相。
倪名决在烈日下又等了十分钟车的懊恼是真的,好不容易到了学校还得罚站的烦躁也是真的。
但是面对这么个家伙,撒不出火更是真的。
不然你会有欺负小孩的负罪感。
周围同学已经耐不住对傅明灼的好奇,转头的转头,转身的转身,后来方圆两三排开外都有人拖着凳子聚拢过来。
“小朋友,你几岁啊?”
“你是不是上学很早呀?”
“你有多高啊?”
“好像个洋娃娃啊,啊啊啊也太可爱了吧!”
有个女生情不自禁捏了一把她的脸,惊呼:“好嫩好滑哦,跟块豆腐一样!”
亲亲摸摸是人类表达喜爱的本能反应,从小到大,有数不胜数的人如此这般表达过对傅明灼的喜欢,搞得她很排斥这种方式。被摸第一下是因为事发突然防不胜防,当再有两只手朝她伸来的时候,她如临大敌,皱着眉头躲避。
三面环人的处境,唯一的安全地带就是倪名决那边。
倪名决才进教室不久,身上还没凉快下来,被人群围绕的感觉从生理和心理上双重加重了他的燥热,更别逞那近在耳旁的七嘴八舌,聒噪异常,吵得他脑壳隐隐作疼,简直是往炎炎夏日上烧了把连绵不绝的山火。
本来一部分女生围过来,除了对傅明灼感兴趣,还因为对倪名决感兴趣,只不过没人敢主动上前,正好围过来的人中有两个女生之前就认识,互相暗笑着撺掇推搡,没掌控好力道,其中一个被同伴推到他椅背上,慌乱之下,双手撑住了他的背勉强保持了身体的平衡。
少年劲瘦的身体,清晰的脊柱,温热的体温,都透过薄薄的t恤衫精准传达,女生说不清是暗喜更多还是窘迫更多,只有心脏狂跳,面红耳赤地直起身来,连声向他道歉。
倪名决头也没回,甚至没有给任何回应。
因为与此同时,有绵软的物什擦过他的手臂,和孩提时代想象中白云的触感不谋而合。
傅明灼躲避旁人触摸的脸。
确实很嫩滑。
同样是和他有肢体接触,傅明灼的反应天差地别,脸不红心不跳,完全没把小意外放在心上,自来熟的毛病又发作了,更凑近他一点以远离人群,嘴里不忘义正言辞地跟别人澄清:“我没有早读。”
“不会吧?没有早读那你为什么长得像个小孩子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傅明灼说,完全无视自己活了十几年,安安分分大口吃饭的次数不超过两只手。
倪名决这会有心思去理会方才出现在他背上的小意外了,见他转头,女生尚未恢复正常的脸色更红了几分,再一次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嗯。”倪名决从喉咙口发出一声似是而非的单音节,把头扭回去了。
虽然没有咄咄逼人或者面露不快,但毫无疑问,反应过于冷淡了。
女生觉得面子下不来,表情顿时讪讪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这么一来,围观群众就算再迟钝也发现自己遭人嫌弃了。
倪名决的意思不是圣旨,但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不容抗拒的威力,几秒钟窒息的安静过后,所有人不约而同回了自己座位,一个不剩,散了个干干净净,周遭几位的脑袋直面向前方,连一丝扭转的角度都不敢有。
倪名决没呼吸上两口新鲜空气,傅明灼又往他眼前凑了过来,她丝毫没受他散发的冷空气的影响。
两张桌子,她占了四分之三。
“我也迟到了两分钟。”她捡起之前的话题,孜孜不倦地说道。
但她不说下文,等着他问,大有他不问她就要这么待到天荒地老的意思。
“……”僵持好一会,为了图清净,倪名决遂了她的意,开口说了进教室以来的第一句话:“所以呢?”
傅明灼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无缝接上:“但是老师没有罚我站。”
倪名决:“……”
傅明灼根本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老师还对我说:‘这么热的天,快进来吧!’”
倪名决:“……”
目的达到,傅明灼浑身神清气爽,兀自洋洋得意,注意到倪名决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往窗外望去,她也跟着扭头去看。
是傅行此给她送书包来了。
面部表情一切如常,看不出是否生气。
傅明灼心里忐忑起来,一秒收了顽劣的笑,移开窗老老实实唤道:“哥哥。”
傅行此把书包递给她,大庭广众之下倒也没责备她上学连书包都忘带的事,环顾教室一圈,蹙眉问:“你怎么坐最后一排?”
“我来晚了,老师还没排座位。”傅明灼回答说。
“嗯,排座位了让老师给你换到第一排。”傅行此又递给她满满当当一袋牛奶水果之类的吃食,“跟同学分享。”
倪名决随意翻着一本课本,余光里,傅明灼的身影不断在他眼底刷存在感,她穿着一套白色t恤和浅蓝色的背带裤跪在椅子上,两手扒拉着窗沿,翘着两条椅子脚,晃啊晃的。
兄妹俩的说话声很轻,但他听了个大概。
一个半月前,傅明灼曾一本正经地威胁过他:“你等着,我哥哥马上就来了。”
当时他啼笑皆非,问她:“你哥哥来了,然后呢?”
“然后打你!”
这个年纪还浑身上下冒着孩子气的人,必然是被家人当掌上明珠宠着的。不过当哥哥的人在妹妹面前大概都隐藏不了顽劣的本性。傅行此临走前不知道和傅明灼说了什么,导致她很激动:“真的吗哥哥?”
傅行此掐住她的脸,揉面饼似的,坏笑道:“当然是真的,不过有你什么事,你这么高兴?”
“我也一起去呀,十月一号我就放假了。”傅明灼说,被傅行此揉脸她很顺从,一点不带躲的。
“我们过二人世界,谁要带小学生。”
“骗人,你肯定带我。”
“少做梦。”
……
大部分兄妹组合家庭中,再常见不过的相爱相杀戏码。
傅行此走后,好几个女生艳羡道:
“傅明灼,你哥哥好帅哦!”
“我也好想有个哥哥。”
“我有哥哥,长得丑就算了还天天打我!”
傅明灼立马暴露了兄控属性,哪里还记得自己刚刚被被傅行此diss是小学生、而且嘴硬说不带她一起旅游的事,她高兴得就连椅子都从两脚落地变成了单脚落地金鸡独立,一边给周边同学分发傅行此送来的东西,一边忍住炫耀的语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大家聊自己的哥哥:“我哥哥以前也是嘉蓝的,他是他们那届的高考理科状元。”
周围同学都分了一遍,傅明灼注意到倪名决一直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垂着头看书,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看起来全神贯注的样子,但事实上半天过去一页书都没翻过,想必他是觉得她不会分给他,所以才找点别的事情做,试图化解尴尬。
可谁让她傅明灼是一个善良大度的人呢?
这么想着,傅明灼坚定地把一瓶酸奶和几粒硕大饱满的车厘子推到了倪名决手边。
酸奶还带着从冰箱出来的寒气,贴到少年的皮肤上,毫无防备地将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拽了出来。
倪名决如梦初醒,漆黑的眼睛眨了眨,模糊的视线恢复清明,瞳孔像夜幕下的悬崖,深不见底。
傅明灼左右来回转着单脚站立的椅子,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但她预想中,倪名决大吃一惊然后又感动又愧疚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少年维持原状一动不动地坐了两秒,然后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别说感激之情,从头到尾他甚至不曾看她一眼。
傅明灼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上,为自己的心软后悔欲绝。
倪名决在厕所收拾好情绪回到教室的时候,徐忠亮也已经回来了,正在排位置。
目前的座位都是大家自己到了教室随便坐的,都是半大的孩子了,除了极个别身高实在特殊的学生,其余没必要做什么调整,毫无疑问,傅明灼就是极个别之一,徐忠亮要她坐到第一排去。
傅明灼两手抓着桌沿不肯松手:“老师,我看得到黑板。”
“不,你看不到。”徐忠亮信她个鬼。
傅明灼就差竖起手指发誓了:“我真的看得到,而且我还会长高的,身高公式算出来我能长到一米七二。”
徐忠亮不为所动:“等你长到一米七二我自然会帮你把座位调回来的。”
傅明灼急眼了,眼见倪名决回来,她眼前一亮,像看见了救星,也顾不上方才好心被他当做驴肝肺的事情了,不计前嫌拿他做借口:“我要跟他坐同桌,在学习上取长补短。”
倪名决:“……”不,我不想。
徐忠亮:“以你的聪明,老师相信你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最后傅明灼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背着书包来到了第一排,回到她从幼儿园开始就逃脱不过的命运。
全班一共42个人,男生23人,女生19人,都是单数。高中这个敏感的年纪,老师安排座位倾向于让同性一起坐。不过在双方都是单数的情况下,势必有一桌男女混坐。
落单的是倪名决和粉发女生。
徐忠亮回想到倪名决刚到那会粉发女生那声艺高人胆大的口哨声,狠狠斩断了把他俩排成同桌的念头。
倪名决是谁?
是今年锦城中考的状元啊!
是嘉蓝根本没没敢报希望却始料不及报考了他们学校的明辉太子啊!
这么一颗天降横才——才子的才——的苗子,要是因为排座位不当折在了早恋上,他徐忠亮就是嘉蓝人人喊打的千古罪人。
还别说,要不是傅明灼那个小丫头实在太矮了点,让他俩做同桌确实是一等一的好主意,都是学霸,强强联手一定所向披靡,还不用担心他们早恋。
可惜啊可惜。
徐忠亮正头疼在那研究座位呢,倪名决向他举手示意。
“倪名决?”
倪名决放下手,口吻淡淡:“我想一个人坐。”
徐忠亮面露犹豫之色。
班里人数明明是双数,却弄出两个单人单座,好像哪里怪怪的。
倪名决又加了一句:“不想被影响学习。”
很好,成功捏住了徐忠亮的命脉。
正好下课铃响了,徐忠亮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中途有事被叫走,导致他这节课的计划被打乱了,连班委都没来得及选,不过他不想第一节上课就给学生留下爱拖堂的坏印象——虽然他本人确实很爱拖堂,大手一挥,成全了爱徒,走之前,他敲敲倪名决的桌子:“你和傅明决来我办公室一趟。”
傅明决?倪名决稍感意外。这小孩跟他同名。
下了课的教室一派热火朝天,聊天的,结交新朋友的,还有用一节课时间混熟的已经开始嬉笑打闹了。
倪名用虎口撑住两边太阳穴,疲倦地闭上眼睛。
“hi。”一只指甲上涂着粉色指甲缀着两片的手伸到了他面前,粉色的头发垂下来,落在他手臂上,与此同时,甜腻浓烈的香味目的明确地霸占他的嗅觉。
香水的人工香味。
路数和那个小丫头片子身上若有若无的奶味体香截然不同。
他睁眼,眼里有不加掩饰的不耐和戾气。他说不想要同桌,意思表达得那般明确了,换了正常女生都会有自知之明,她竟然还要主动凑上来。
“我叫林朝,做个朋友吧。”
她一句话,他眼里那些非善意的东西悉数融化消散。
片刻的恍惚后,倪名决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像一个生了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
“哪个zh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