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禔自我介绍的时候, 在场的人都要笑不笑, 大家其实在宫里都能打照面,谁不认识谁啊?何况胤禔是渌水亭常客, 简直不要和他们太熟悉。
可胤禔非要这么玩,小孩子的玩闹心性,老先生们自然不会计较, 何况在场有一个人真的不知道他是谁:去年刚从宁古塔结束流放回来的吴兆骞。
所以张纯修、严绳孙,甚至朱彝尊都童心大发,陈维崧只捏着酒杯呵呵笑。大家都看着吴兆骞会如何应对。吴兆骞的好友顾贞观想要提醒他,可是被容若和曹寅拉走了。
“这位小公子是?”吴兆骞看着周围人好像都在说话聊天, 他仔细打量一下胤禔,最后笑道:“敢问也是明府公子?在下冒昧,小公子容貌与在下的学生略有相似之处。”
胤禔下意识的摸摸脸, 而后笑道:“吴先生好眼光, 我是明府亲戚, 管成德、容德二位叫哥哥, 我叫安修。”
吴兆骞正在教导揆叙、揆方读书, 对明府也略有了解, 揆叙没改名之前就叫容德。这么一见, 果然是明府亲戚无疑,能被容若带来这里,显见也是近枝亲属。
他打量胤禔,胤禔也在打量吴兆骞,毕竟对方是真有才华, 也是个真正的倒霉蛋。
此人出自江左官宦之家,十岁能作京都赋,为人赞叹。人太有才华未免会恃才傲物,吴兆骞年轻的时候就不拘礼法,不屑俗礼。他的老师曾经说过:“此子异时必有盛名,然当不免于祸。”
改朝换代的动乱过去,江南士子依然结社而互相唱和诗文,吴兆骞与宜兴陈维崧、华亭彭师度齐名,被江左三大家之一的吴伟业称为“江左三凤凰”。
这样的名声让他名噪大江南北,也让他引来了妒忌。顺治十四年,吴兆骞乡试得中,这原本是好事。可当年偏偏赶上了丁酉科场案。
南北科场都出现了受贿舞弊之事,顺治皇帝的怒火燎原而过,烧遍了南北闱场。
杀头流放、抄家责打,一时人心惶惶。而吴兆骞人在家中坐,黑锅天上来,或许是他某个仇家想要报复,也可能是某个妒忌他的人想要看他倒霉,反正官府收到了举报,说吴兆骞是行贿才考中的举人。
他平日结怨太多,除了三五好友之外,再无人愿意为他说话。而顺治皇帝则表示,既然是真才子,就不会怕考试,令吴兆骞入京复试。
吴兆骞自以为自己凭借才学能够慢公卿、傲王侯,在要进京城的时候,他还托名“王倩娘”在客居旅店的墙壁上题诗百余首。一时之间,京城文士的目光都看在了吴兆骞身上。
大家都以为这次复试之于吴兆骞,必定是有惊无险,可万万没想到,吴兆骞在瀛台复试,面对上首面色阴沉的皇帝,身边为了防止作弊而带刀的侍卫,他怕了。
恐惧摧毁了吴兆骞,他没能答完卷子……这等于变相证明了他沽名钓誉,不是正常渠道考中的举人。至此,吴兆骞的人生来了个180°的转向,他被判了流放。
回忆吴兆骞的人生,再看看面前这个笑容温煦平和的中年人,胤禔无奈的想到,果然是环境塑造性格。哪怕是成年人的性格。
“听成德哥哥说,先生前度病了,如今可还好?”胤禔笑道:“先生在关外多年,或许习惯了关外气候,贸然回京也需要适应。还望先生多加保重。”你可是我表哥辛辛苦苦、出钱出力救回来的,可别还没施展才华,人就没了。
吴兆骞因为这几句话,对胤禔多了几分好感:“多谢小公子挂念,在下倒也还好。诶,小公子快坐罢。”
泗水亭这场宴会很热闹,在这里好像大家都忘记了自己是朝廷学士、是贵胄侍卫,更不会记得你是新朝显贵、我是前朝遗民。
胤禔在这场宴会还偷偷喝了一点酒,别说,这年头的酒真是味道醇厚,余味悠长。他喝酒不太上脸,所以大家都没发现,继续嘻嘻哈哈,直到年纪最长的陈维崧吟出一首诗。
“检点行装,泪滴珍珠,叠满箱。”
这应该是情诗啊,胤禔方才已经慢慢滑到了桌子下头,这会又爬了上来。他拽着曹寅的衣袖:“子清侍卫,这是不是情诗啊?”
曹寅正在摇头晃脑的品味这首诗,乍一听胤禔叫他,仿佛一桶冷水浇在头上,曹寅这才想到,大阿哥在自己身边啊!
大阿哥在自己身边,大阿哥听见了这首诗,这首诗是……曹寅恨不能堵住胤禔的耳朵,他怎么没有早点做准备呢。他来不及解释,那边陈维崧已经哭了起来,“呜呜,紫云啊、紫云啊!”
“那是陈先生妻子的名讳?”胤禔好奇的问道,酒精让他的脑子也不太清楚:“之前我听说赏赐诰命的时候,他妻子在老家啊?”
“小公子,那是老陈的书童,相好的。已经去世了。”吴兆骞喝高了,乐颠颠的介绍道。他在流放地也没怎么吃苦,宁古塔两任总管都非常礼遇他。就连他结束流放回京,巴海将军都派兵送他,一路照料。
所以这位江左才子,在温煦的表象下,多少还剩下点放浪不羁。
“那他还有妻儿?”胤禔脱口而出。
他很惊讶,可吴兆骞比他更惊讶:“小公子为何如此说,哪怕老陈同紫云感情好,那也不能妨碍宗庙繁衍。何况老陈也为紫云娶妻生子,这才叫不负卿啊。”
周围人都在点头,哪怕是对这种断袖之风不感冒的朱彝尊也认同这个话。胤禔瞠目结舌,半晌没言语。
只有曹寅忽的笑了一下:“所以,陈家太太只好带着孩子居住在老家。不过话又说过来,咱们都不是女人,说不定陈太太乐得不见他呢。”
这话说得有点毒,所幸在座只有陈维崧搞基,而他正在深切怀念老情人。其他人都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这个养男宠的事情,从来不是什么美谈。
哪怕娶妻生子不妨碍延续宗嗣,这也不是美谈,不会有人在公开场合夸夸其谈。陈维崧自紫云死后,也只是写诗悼念,今日不知为何,居然在这样一个场合嚎啕大哭。
陈维崧一边哭紫云,一边念道:“叹山川依旧,绮罗非昔。世事几番飞铁凤,人生转眼悲铜狄。着青衫,半醉落霜雕,弓弦砉。”
“江山易变,山川依旧,山川依旧啊。”
胤禔觉得汗毛都炸了,这老头既是在哭紫云,也是在哭他自己。桌上几个人此刻都没了说笑的心思,面色黯然,仿佛世间不可说之事甚多,多说无益,为之奈何。
“怎么突然这样呢,”曹寅忽然笑道:“我给大家说个笑话罢。”等众人看过来,他说道,“前些日子,我和容若聊天,说我们每日在宫中,陪着皇上老爷到处走。你说我们是什么东西呢?”
容若已经笑的将头埋在桌子底下,曹寅一边看着他笑,一边说道:“容若想了很久,最后道,马曹狗监,咱们俩就是马曹狗监呐!”
一桌人都哈哈大笑,胤禔捏着茶碗差点扣在地上,太恶趣味了。他们俩是马曹狗监,那紫禁城也不过是个动物园,康熙就是里头最难伺候的那位。
最后整桌人里,胤禔笑的最开心,哪怕严格来说,他也成了小动物。
“小安公子倒是天性疏阔,不知公子在跟随谁读书。”吴兆骞笑问容若:“若是小公子没有合适的师傅,为何不来府里一道读书呢。”
“我呀,”胤禔眼睛一转,他还没说话,旁边的容若想发言却被曹寅打断了。
曹寅笑道:“少公子的父亲打算让他拜入渔洋先生、或者哪位朝廷官员门下,他日出仕也方便些。”
吴兆骞认真的点头,完全没发现旁边人都捂着脸忍笑,他道:“礼部主事王士祯么?听说他要进国子监祭酒了,倒也不错。王渔洋的七绝尤其好,小公子好生学学,他日未必不会赶上容若。”
话说到这里,大家终于忍不住了,严绳孙哈哈大笑:“汉槎,莫被子清这个捉狭鬼给哄了!”
吴兆骞不明所以,顾贞观此刻才终于说道:“这是皇上的长子,大阿哥。汉槎记得吗?明相有幼妹在宫中,封为惠妃,膝下只此一子。”
“……原来,这。”吴兆骞突然有点结巴,他起身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行礼。
胤禔心里很不是滋味,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道:“小子冒犯,还请吴先生见谅。若是先生不与我计较就请坐下,咱们满饮此杯。”
于是皆大欢喜。虽然开始吴兆骞还有点别扭,后来倒也习惯了。胤禔道:“我不能待的太晚,若是先生一直这样,岂不是让我心中不安。”
酒过三巡,吴兆骞也就放松了,胤禔也放心了。他不喜欢因为自己,让人不能好好说话、好好做事,自己没必要成为别人的阴影,这没有什么好处。
权力和身份不是在这种场合乱用的。
“朱先生,我听说您最近常去武英殿书库里,独自抄写书籍。”胤禔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开门见山的问:“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作者有话要说: 吴兆骞是真倒霉,真惨。尽管他在宁古塔没受苦,巴海是满洲榜探花嘛,对文化人特别照顾,那也掩盖不了他的惨。往后看能和他比倒霉的,大约只有遇友不淑的陈梦雷。
陈维崧和紫云,大家可以搜搜,搞基名人这是。从明朝中后期开始,南风盛行。我觉得,算了不剧透了,反正胤禔不会搞基。
下一章开始党争,扯屌大战,瞧瞧那些半老徐男们可劲儿折腾。历史从这里开始疯狂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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