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帝是想将这件事抹平的,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还有人专门拿着铲子等着挖墙。
下午时分,弹劾大皇子的奏折像雪花似地飘进了御书房里,看着那一封封奏折上批判的字眼,天和帝恨不得把桌上的东西全都烧了。
他分明知道整件事都是别人栽赃嫁祸于老大,却因为这小林子的死而中断了线索,让老大不得不背上这个不白之冤。
小林子被抓当日,他的生平就已经呈到天和帝的书案上了。此人是从双湖省那边来的,因家境贫穷,他六岁入宫,自净身后就被分到了先皇后宫中司洒扫一职,十四岁时,因先皇后殡天,宫内所有人员便打散分到了各个府中。这小林子,就分来了敬王府。
他原本是外院跑腿递东西的,因为蛐蛐养的好,入了虞稷的眼,被收到了他手下。两年之后,先帝驾崩,二皇子登基,他也就从善如流地跟着进宫了。
他既不好赌,也不贪财,这么多年下来从没做过错事被记录在案,从履历上来看,是个清白的人。所以皇后在考核过后让他继续留在了老大身边,只是没想到啊,留来留去,倒留了个大祸害,他不动则已,一动就差点陷老大于万劫不复之地。
天和帝现在只庆幸,当时幸亏楚辞机警,没有中他们的圈套,不然的话,事情会闹得更大。
设想一下,楚辞入了后宫,幕后之人必乘胜追击欲置他于死地。为求自保,楚辞必然为自己辩驳,定会于大庭广众之下画出小林子的画像。然后小林子被人认出是大皇子手下,必是要被抓拿审问的,到时候他一口咬定是受大皇子指使,甚至还有可能来个血溅金銮殿,到时候虞稷百口莫辩。依着虞稷的脾气,被逼到绝路上时,他不仅不会服软认错,反而会说出一些大逆不道的话,众目睽睽之下,天和帝即使想护着他也护不了!
现在事情虽然没有朝最坏的一步发展,但风言风语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现如今折子就已经满天飞了,想必明天朝堂之上,会更加热闹。
天和帝靠在椅背上,双眼无神地望向远方。
也许老大有一句话说对了,当个皇子,还不如当王府世子来得自在。其实,当皇帝,又何尝不是呢?
……
他自小身子孱弱,一天都离不开汤药。对于大位,他其实是没有动过心的。特别是他前面还有一位文治武功都很出色的大哥虞纯,所以他给自己的定位一直都是做一位贤王。
可是他那位大哥却在加冠前夕因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毙命,叫人不得不叹息扼腕。所幸那时他父皇身子骨还康健,悲痛过后,便频繁出入后宫,下一年,宫里连续诞下了三皇子,大皇女和二皇女。
可惜的是,三皇子天生肺疾,情况竟然比他还严重许多,服侍他的奶娘,每日都要服药,以求让奶水中也充满药性。
天和帝对这个弟弟其实是抱着很大的期望的,他自知身子不好,便希望能有一个身体康健的弟弟,到时候他用心辅佐,共同支撑起整个大魏,可惜啊!
嘉佑帝同样也很失望,他开始求医问道,一心想要生出个足够健康的继承人出来,但是,竟连皇女都没再出生几个了。嘉佑帝一心认为是自己不够心诚,特意罢朝,前往京城外郊的玉灵观内焚香沐浴,斋戒十日,诚心祈求。
也不知是不是诚心感动了上天,那年冬天,一名宫妃怀孕了,而后更是于嘉佑三十年产下了四皇子,他生得玉雪可爱,最重要的是足够健康,皇宫上下都很开心。嘉佑帝抱着四子,激动地热泪盈眶,当场为四皇子赐名为续,意为皇朝的延续。
天命之年喜得麟儿,嘉佑帝一心认为是神仙显灵,在四皇子出生后便到玉灵观内还愿。观主告诉嘉佑帝,四皇子出生的时辰大好,乃是真龙天子之命,但大魏上下这一日出生的孩童众多,恐怕分薄了他的龙气。
嘉佑帝治国虽平庸,但总体来说他还算好,所以也没有像古时那些暴君一样,将这个时辰出生的孩子全部处死。只是颁下圣旨,说是四皇子命格贵重,不允许和他同日出生的孩子庆祝生辰,以免惊动天地,分薄气运。其中,就包括了敬王府柳侧妃刚刚诞下的三子虞稔,他本应借着和小叔叔同日出生得嘉佑帝青眼,却因道人的一句话,让他成为即将分薄龙气的罪人。为了制造“巧合”而服下催生药的柳侧妃,不久之后也抑郁而终。
待四皇子五岁时,嘉佑帝找来温太傅等大儒为他开蒙,就等着将他培养成一个合格的帝王。他也不负众望,十岁时,就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无论是在治国经略还是为人处世上,都显露了过人的才智。
嘉佑帝爱他如珠似宝,他殿中侍候的人手,永远比侍候嘉佑帝自己的还要多。如此盛宠,自然会引来别人的不忿。嘉佑朝王皇后身世显赫,却因为皇长子虞纯的早逝终日闭门不出。皇四子生母慈妃原本也不是什么聪明人,她自认生下了未来的皇帝,就连嘉佑帝都敬她三分,再加之有人煽风点火,她为人便猖狂起来,行事更是奢靡无度,半点也不把宫规放在眼里。
王皇后见她行事越发不像样子,便和嘉佑帝进言,说是膝下空虚,想要将四皇子过继到自己名下,让他成为名正言顺的嫡子。
嘉佑帝自然求之不得,一口便答应下来,然后很快就让钦天监选好了日子,举行典礼将皇四子上了玉牒,成为大魏朝第二个嫡子。
慈妃眼看着板上钉钉的太后之位被抢,整个人都疯了,她于某日请安过后,拔出簪子刺伤皇后,终于被关进了冷宫之中,遇赦不赦。
嘉佑帝虽不想这样对待四皇子生母,但安抚皇后和她背后的势力显然更为重要。皇后遇刺之后,终日惊惧不已,致使颈间伤口久久不能愈合,于嘉佑三十九年冬,撒手人寰。
皇后之死是为国丧,民间以日代年,需为皇后守孝三日,身为皇后玉牒上唯一活着的嫡子虞续,却需要守孝三月。每日需晨起奉香烧纸,而后跪哭母灵两个时辰,方才能离开灵堂,而且守孝之时饮食要素淡且少。
皇四子从小受大儒们熏陶,是一个至纯至孝之人,他对皇后娘娘深感愧疚,因为他明白若不是他的母妃犯上,皇后不可能死。所以每日尽了孝道之后,还手写祭文十篇于灵前焚烧。
不过月余,虞续原本圆润可爱的小脸便已瘦的不成样子。嘉佑帝有心让他不要再继续,却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嘉佑帝也看出皇后娘家原本责怪的态度有些松懈,便也默许由他这样做了。
十二月底皇后出殡,皇四子虞续披麻戴孝扶灵十里,不仅让皇后娘家终于释怀,也在文武大臣面前树立起一个至纯至孝的形象。可是,他自己却感染了风寒,当晚便高烧不止。
宫里的太医轮番守夜,京城所有寺庙和道观都安排了人诵经祷告。嘉佑帝大赦天下,所有犯人罪减一等,以求皇四子能转危为安。可惜的是,皇四子到底还是没能救回来,新年的钟声刚刚敲响,宫里便又传来了丧钟。
嘉佑四十一年春,皇四子薨。
又是风寒,谁也没想到,只两场小小的风寒,竟会使偌大的皇朝陷入这种后继无人的尴尬境地。皇四子的葬礼无比隆重,这耗费了嘉佑帝和大臣们无数心血培养的孩子,是以太子之礼下葬的。
嘉佑帝先丧妻后又痛失爱子,经此打击也重病了一场,从此,身子骨就不复往常,而且,他当年求医问道之时难免要服用一些丹药,在这些东西的作用下,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皇二子虞绍,当时的敬王爷,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临危受命,肩负起整个大魏王朝。
在温太傅等忠心臣子的辅助下,虞绍总算度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间。他兢兢业业,励精图治,让那些原本不太看好这位一直以来表现平庸的敬王的臣子们刮目相看。太医院也是比任何人都重视这位敬王的身体,平安脉一日三请,吃的东西也都是用温补的食材炖煮而成,丝毫不敢怠慢。许是因为如此,虞绍的身体竟比以前好转了许多,总是青白的脸上也出现了几丝红润。
嘉佑帝见此情景,心中倍感安慰,原本因为担心后继无人的郁卒之气逐渐散去,身体也慢慢好起来了。
可是,嘉佑四十二年冬,漠北的那场大雪,将原本有些好转的嘉佑帝再次拉入深渊,几夜之间,死伤无数,朝中动荡不安,群臣纷纷上奏,恳请卧病在床的嘉佑帝颁布“罪己诏”,恳求上天施恩。
二皇子虞绍为了灾情不眠不休,身体每况愈下,几日下来,气色竟比嘉佑帝还要难看一些。
病榻之上的嘉佑帝心如死灰,他回顾了一下自己这一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个失德之人,不然的话,上天怎么会如此对他?自他继位之日起,大魏上下天灾不断,致使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他诞下的皇子,身体好的活不久,活得久的身体孱弱难担大任,这是天要亡他虞皎啊!
怒急攻心之下,嘉佑帝只来得及留下最后一封诏书,便不省人事。之后的这段时间,他偶尔也会醒来一两次,但通常都是用浑浊的双眼看看众人,嘴里叫着“续儿”和“纯儿”便又昏睡过去。
虞绍心中难过,但他也早就认清了父皇对他从未有过期望的这件事。不知是不是嘉佑帝的病情激发了他的斗志,虞绍的身体撑过了这次危机,他先代替父皇颁下了罪己诏,而后又得礼部尚书献策,成功治理好漠北雪灾一事。
嘉佑四十三年二月,嘉佑帝驾崩,二皇子虞绍上位,改国号为天和元年,意为天安人和。
……
天安人和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受人辖制?他便是想管,也有心无力!
天和帝明知左右二相结党营私,互相攻讦,可是不论处置哪一方,都只能落得一家独大的后果。若两方都处置,群龙无首之下,两方的人马必将更难控制!
“咳咳……咳咳……”天和帝嗓子眼一痒,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五脏六腑都被牵动着,似乎要跟着喉间的那口气被一起咳出去了。
旁边的张元德很是着急,立刻上前轻拍天和帝的背部,一边又用手在他胸口顺气。
“皇上,喝点药茶压一压吧!”张元德用手触了触下属递来的茶杯,然后将它移至天和帝嘴边。
天和帝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茶,却因为喝得太急又咳了出来,他的脸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凸起,看上去着实吓人。
“快,快传太医!”张元德叫了起来。
因为天和帝的身体原因,太医们是按班随侍在旁边的暖阁之中的,这边一叫,那边就来了。
轮班的杨太医飞快上前,用手大力揉按了他的几处穴位,而后再慢慢帮他顺气,才总算让天和帝咳出了堵在喉间的东西,上面已隐隐带了血丝。
“圣上,您千万要保重龙体啊!太医正已经交代过了,让您千万不要动气,您这分明又是郁结于心之症啊!”杨太医一脸焦急神色,再没有什么比病人不遵医嘱更让他生气的了,偏偏这人是九五至尊,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小心劝慰。
“不碍事的。”天和帝虽然止住了咳嗽,但看上去还是有些虚弱,他将药茶一饮而尽,让杨太医出去,而后拿起刚刚一本都没有批阅的奏折,慢慢看了起来,时不时还拿着御笔在上面回复三个字——知道了。
张元德一脸愁容,可是谁能来劝解皇上呢?皇后娘娘也许可以,可是后宫不得干政,这前朝之中,即使皇后也不能踏入,只要皇上不回去,谁也没办法。
……
九月十八,寅时正。
外面的天还黑的像墨一样,张元德便已经命人掌灯了。他轻手轻脚地来到龙床前,小声唤了两句。
“唔……什么时辰了?”天和帝是个浅眠之人,张元德只叫了两句,他就醒过来了。
“陛下,此时是寅时正了,您该起了。”张元德很想让天和帝休息一日,可前天已经罢朝一日了。
天和帝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脸上满是倦意,他昨夜批改奏折到三更时分,现在又要起来,头还是晕晕沉沉的。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从床上起身,沉声说道:“更衣吧。”
一切收拾好之后,又有人端上御膳,是一盅炖得熟烂的药粥和几碟点心。
自三年前起基本上每天都是吃同一种东西,天和帝虽然不至于像小孩子一样抱怨,但从他根本没动多少的食物上,也可以看出他是十分不喜的。
“皇上,您多用点吧?”张元德忍不住劝道。
“撤下去吧。”天和帝挥了挥手,拿起一旁的书看了起来,静坐了大概半盏茶的时间后,他站起身。
“摆驾。”
“皇上起驾!”
天和帝坐在步辇之上,看着前方那化不开的黑雾,心里忍不住又升上了些许萧瑟之感。
想必待会,他们便会揪着老大的错处不放,不知这一次,又该如何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