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六日,清晨。
国子监学生齐聚在“圣训堂”前的大操场上。楚辞还没有过来,大家站姿随意,互相探头看着对方身旁放置的书篓。
“你怎么有这么多?”祝峰看见朱明越身边的书篓里满是废旧的宣纸,便十分纳闷。
“小爷勤奋刻苦,日夜苦练书法,有问题吗?”朱明越看上去不太自然。
“那让我看看,你临的是什么帖?”祝峰说着,就要伸手去拿。
“不准看!”朱明越往书篓上一趴,妄图用庞大的身躯遮挡住书篓。
“四郎,快过来。”祝峰开始召唤神兽。
“……”姜显瞪了他一眼,然后走过来,一把将朱明越拉起来。
祝峰笑嘻嘻地翻出一张纸,刚看一眼,便愣住了,而后爆笑出声,原来这纸上都是“一”字,他又拿了几张起来,也都是“一”。其他人凑过来,看了之后也笑了。
昨天楚司业吩咐他们,要把自己本月练习的书法作品装在书篓里,带去字库塔焚烧。明日便是孔子诞,今天他们要先以废旧纸稿礼祭先贤,以示后人敬惜字纸之意。
其实自楚辞入国子监之后,每个月末都会派专人将学子们练习书法所用的纸张全部收集,然后一起运到字库塔里焚烧殆尽。
学子们每个月都会临一副字帖,写好了才会临下一副。这朱明越必是这个月又偷懒了,根本没练习书法,又怕楚司业会问,才会临时写这么多“一”来凑数。
朱明越又羞又囧,想要抢回他手上的纸,偏祝峰个高,他怎么也抢不回来,气得直骂祝峰不仗义。
“嗯咳!”顾监丞从外面走进来,用力清了清嗓子,学子们听见了,立刻站回自己的位置上,生怕被他逮住一顿训。
如果是楚司业训人还好些,简明扼要地讲清楚你所犯的错误之后,先让你保证不再犯,再给予适当的惩罚,之后就没事了。
但要是被这顾监丞抓住,不骂上半个时辰他是不会停的,而且他还喜欢掉书袋,有时候听了半天愣是不知道他在讲什么,烦也被烦死了。
顾监丞进来后没多久,其他的博士学录们也陆续来了。碍于顾监丞的黑脸,大家都没有说话,只静静等待着楚辞的到来。
不过,这楚司业平日里从不摆架子,这种大会小会他自己向来都是最先到的,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落在了后面。
“各位久等了,楚某去请汪祭酒前来主持仪式,这才耽搁了时间。”楚辞清朗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众人回过头,只见楚辞和汪祭酒一同进了院子。
在看见汪祭酒时,众人不禁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们几乎已经习惯了楚辞全权处理国子监的事务,甚至忘了他头上还有一个汪祭酒才是这儿真正的当权者。
“汪祭酒,多日不见,您老身体可还好?”夫子们纷纷上前问好,神情看上去似乎很是担忧。
汪祭酒笑着说道:“有劳各位挂念,老朽最近身子还好。楚司业亲自上门来请,老朽就是不舒服,拖着病体也是要来的,哈哈,开个玩笑,大家莫要见怪。”
汪祭酒暗暗地给大家上眼药,不料他自认幽默的话根本就没人附和,大家有志一同地假装没听见,就连之前一直针对楚辞的顾监丞也是如此。
倒是站在他身边,被软刀子刺了一下的楚辞跟着笑了两声,说道:“大家看呐,咱们汪祭酒是多么尽忠职守,拖着病体也要前来为大家主持仪式,此等操守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大家说,是不是?”
“对,楚司业说得对!汪祭酒真乃我辈楷模,值得大家学习!”
“是啊,汪祭酒劳苦功高,真是太辛苦了。”
“……”汪祭酒得到了称赞,却一点也不开心,从大家的态度中,他更加体会到了这国子监的人情冷暖。他离开才不过月余,便时移世易了。
“好了,大家不要围着汪祭酒了。现在时候不早,我们先请汪祭酒训话,再带着学生去字库塔那儿焚烧纸稿吧。”楚辞一声令下,围在汪祭酒身边的人瞬间做鸟兽散,整整齐齐地排进了队伍里。
“……”心绞痛又要犯了!汪祭酒简直要怀疑,这楚辞特意过去请他就是为了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威风的!才不是怕什么“群龙无首”,让他过来主持大局的!
“汪祭酒,请吧。”楚辞不知道这老头为何突然悲愤起来,但他身为国子监的祭酒,明天那么大的活动,于情于理也应该参与一下,今日就权当排练吧。
汪祭酒到底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了,情绪收放自如,训起话来也是很有一套的。
趁着他训话之际,楚辞下到操场上,巡视各个学子身边的书篓。
每个年级前几个班几乎都是满满当当的,到了后面,就逐渐减少了。楚辞挑挑眉毛,挑了几个人的字起来来,看完之后,他觉得应该要把练习书法也排上日程了,毕竟字如其人嘛!虽说科举之时写的都是馆阁体,但这些人,明显就连馆阁体都没练好。
“哟,不错啊小朱,这个月挺勤快的,值得表扬!”楚辞逛到了朱明越身边,猛然发现他的书篓比前后的人都要满得多,便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表扬了一句,朱明越听了,脸哄得一下就红透了。
“扑哧!哈哈哈!”站在朱明越身后不远处的祝峰没忍住笑出声来,瞬间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祝!峰!你对老夫说的话有何意见?不如你上来说,老夫下去听!”汪祭酒刚举了一个自己年轻时刻苦练字的例子,他正说道自己当时多么艰辛,这边祝峰就突然狂笑不止,他的脸顿时就黑了下来。
“对,对不起,汪祭酒,我身上突然被虫子咬了一口,您继续说!我保证再不出声了!”祝峰立刻道歉了。
汪祭酒不善地看了他几眼,转过头继续说,但刚刚渲染的氛围早就消失了,他只好草草结束讲话,让大家跟在各班班主任身后朝字库塔去。
楚辞背着手跟着学子们一起走,他故意放慢脚步,等祝峰跟上来后,问道:“祝峰,你刚刚在笑什么?”
祝峰神神秘秘地说:“您知道朱明越那小子书篓里写的都是什么吗?”
“不是字吗?”
“是字!哈哈,不过只有一个字,那就是一字!”祝峰想起前天晚上朱明越在教舍磨蹭了好久才回学舍,忍不住又笑出声来,敢情那小子趴在桌上整整齐齐地划一呢!
“一字?”楚辞先是纳闷,想通之后便也摇摇头笑了。
周围的人也都在笑,一向很傲气的朱明越低着头,就像一只斗败了的小公鸡,楚辞见了,不由生出点恻隐之心。
到了字库塔,大家纷纷取出了自己的书法作品,排着队伍往字库塔去。他们把自己的作品扔进去前,还得说一句“某某敬献《某某帖》一套”之类的话。
轮到朱明越时,他将自己的稿子投了进去,小声地说道:“学子朱明越敬献一字一百篇。”
他的声音虽小,但大家却听得很清楚,学子们哄堂大笑,夫子们只摇头,说些“不学无术”、“有辱斯文”之类的话。
朱明越站在那里,心里十分懊悔,他这个月不该偷懒的!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放在以前,他根本就不怕其他人嘲笑。但是现在被人这么笑,他心里其实挺难受的。
“大家有所不知啊,其实这个字的学问可不小,朱明越啊,写的可不是一横,而是一竖。”一只手臂揽住了朱明越,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靠着的这个身体虽不算高大,但此时此刻,却是那么的值得信赖。
学子们好奇地看着楚辞,就算是一竖,那这个字又能有什么学问呢?
楚辞放开朱明越,左右看了看,然后捡起了旁边的一截树枝,然后很有风度地掀袍下蹲,在地上画了一竖。
“大家看,这是什么?”
“这不就是竖吗?”大家围了过来,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稀奇的。
“对,这个字念竖。”楚辞笑了笑,然后又划了一竖在旁边,问道,“那这是什么字?”
“这还是竖啊!”
“不对,这个字念一,在古时做姓氏用。”楚辞解释完,又在旁边划了一竖,问道,“这个字念什么?”
“竖?一?总不能,还有别的念法吧?”学子们互相看看,都不知道这一竖还可以念什么。周围的夫子们也是皱着眉头苦思冥想。
“这个字,引而上行读若囟,音同信字。”楚辞笑着解释,在众人恍然大悟的眼神下,又在旁边划了一竖,这次,却是由下往上划的。
“还有?楚司业,那这个字又怎么读呢?”学子们的兴趣被提了起来,明明都是同一个字,居然有这么多的念法,太有意思了。
“这个字啊,引而下行读若退。”
“楚司业,还有吗?”
楚辞在众人的期待下点了点头,在旁边又划了一竖,“这个字念做衮,意为上下相通……”
“故弄玄虚啊,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汪祭酒在一旁听了许久,忍不住批评道。
顾监丞看着地上这些竖线,忍不住问道:“汪祭酒,您老人家知识渊博,您来说说,这些读法到底是真的,还是他楚辞编造的?”
汪祭酒哽住了,他不敢直言楚辞的话是编的,万一被他找出佐证,岂不是要当场丢脸?但他也不想承认这楚辞确实有两下子。他支吾了一会之后,甩了一句,“旁门左道之物,老夫根本不屑置辩。”然后就离开了。
有人一直关注着这边,见汪祭酒仓皇离去,鼻腔嗤笑一声。这人的毛病啊,无论多老都改不了。
……
从字库塔回去的路上,祝峰诚恳地对朱明越道歉,他当时只是觉得好玩,根本没想让朱明越难堪。
朱明越没有怪他,因为就算祝峰之前不张扬,在焚纸时他也是要丢脸的。今日幸好楚司业为他解了围,他可不能辜负楚司业的良苦用心。他发誓,下个月一定要好好练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