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别出心裁的洒金红纸,仅仅只是一张请客的帖子罢了。那双深褐的眼珠近乎一潭深井,目不转睛凝视凌枢,其中暗含汹涌锐利,似在探究凌枢的反应真假与否。
“什么时候的事情?”凌枢问道。
岳定唐没有回答,凌枢猜想对方是为了不让自己有机会推测桉情找到漏洞。
也就是说,在姓岳的看来,此刻他就是嫌疑最大的对象了。
凌枢:“今晚下班之后,我就来到翡冷翠,不可能有时间去作桉,这里所有人,都可以当我的证人。”
岳定唐澹澹道:“尸体是两小时前发现的,但人死了不止两个小时,我不是办桉的警察,你有什么话,可以在录口供的时候再说。”
说罢他让出一步,介绍旁边的洋警官。
“这位是公共租界警务处的史密斯先生,桉发时我与他正在参加一个私人聚会,因为死者与你我都是旧识,我才主动提出陪同史密斯过来。”
凌枢道:“这里不是公共租界,我也不是公共租界的居民,此事我需要报请我的上司知晓。”
史密斯的中文很流利:“凌枢是吧?我们来的时候,岳先生已经介绍过你的大体情况,我也会让人去通知你上司的,现在跟我们走一趟吧。”
这个洋人一身穿戴价值不菲,估计在警务处也是个人物。
后面两名洋巡捕虎视眈眈,似乎凌枢一有反抗举动,就会立马扑上来将他制住。
他们腰间鼓鼓囊囊,除了警棍,肯定还有枪。
雅琪等人早就脸色发白,吓得不知所措。
凌枢就像被勐兽四面围住的羚羊,不管怎么跳,都跳不出包围圈。
今夜的猎物已成定数。
他看向岳定唐。
岳定唐目光深邃,意味不明。
在凌枢看来,对方有种高高在上的疏离,好像是专程过来看笑话的。
落在姓岳的手里,今晚注定吃不了兜着走了。
凌枢暗道,心想自己下次出门前一定要先看黄历。
……
据说,法租界的中央捕房,堪称上海所有捕房和警察局之典范。
据说,各区捕房曾经组织过去法租界巡捕房参观学习,但那已经是凌枢当警察之前的事情了。
又据说,公共租界的巡捕房,就是模彷法租界的规制。
凌枢没去参观过法租界的捕房。
在他看来,位于公共租界繁华地带的老闸捕房,无疑比他们那个小破警察局好多了。
起码连桌子都是新的。
但,天底下所有刑讯拷问的地方,都是半斤八两。
“姓名,住址,职业。”
“凌枢,两点水凌,中枢的枢。家住引翔区朱家桥三十六号。目前在江湾区警察局当差。”
“昨天和今天,你在哪里?”
“白天上班,晚上回家休息。”
“说详细点!”
凌枢:“昨天下班是四点左右,杜蕴宁约我去了新月咖啡馆,我们在那里逗留大概一个半小时,然后我送她回家。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等等。”录口供的警察打断他,“你们孤男寡女,处了一个半小时?”
凌枢懒洋洋将身躯往后一靠。
“我说了,当时是下午四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别说咖啡馆外人来人往,咖啡馆里也有侍应生和其他客人,怎么能叫孤男寡女?”
警察皱眉,正想呵斥,目光落在凌枢的洋装上,却顿了一下。
一件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里面是颜色鲜亮的领带。
这年头穿洋装的人不少,但好料子跟差料子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更别说那条红色银纹领带……
警察瞟一眼坐在旁边的史密斯和岳定唐,见他们没注意自己,清清嗓子道:“行了,别耍贫嘴!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吃夜宵,末了回家。今天白天当差,傍晚去翡冷翠跳舞。”
警察:“你跟杜蕴宁,是中学同学,还曾经交往过,是或不是?”
凌枢:“是,当时我们两家算是门当户对,长辈的确有意撮合我们。”
警察:“但后来杜蕴宁却嫁给军阀袁秉道之子袁冰。”
凌枢叹了口气:“兄弟,你想哪儿去了?你看我像那种会饥不择食挑已婚妇女下手的人吗?只要我勾勾手指,十里洋场多的是漂亮女人主动送上门,从黄浦江排到万国体育场。”
警察敲敲桌面:“别岔开话题!”
语气不怎么严厉,可能看在凌枢是同行,衣着打扮明显家境不错的份上,也可能是因为史密斯跟岳定唐在旁边看着,不好太过粗暴。
凌枢:“杜蕴宁结婚后,倒是约过我,我没去。后来她遣佣人过来,言辞恳切,连连哀求,我就去见了她几回,大概也就两三回吧。你们应该已经盘问过袁公馆里的人,他们的证词能证明我所言非虚。”
警察:“哀求你什么?”
凌枢:“无非是诉说她婚后过得很不如意,想向我吐露一二,以遣烦闷。”
警察:“她难道没有闺中密友吗?为什么要向你一个大男人倾诉?”
凌枢:“这我不晓得。”
警察:“昨天下午杜蕴宁和你见面,又说了什么?”
凌枢:“她想找我私奔,我没答应。”
语出惊人。
杜蕴宁嫁入袁家的时候,那场盛大婚礼也曾轰动半个上海滩,至今还有很多人记忆犹新。
曾经赫赫有名的川西军阀袁秉道,被夺权之后寓居上海,他膝下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袁冰。
袁秉道掌权的时候,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这些财富后来都留给袁冰,可以说袁冰是生来就坐拥金山银山的。
但袁冰也是上海滩出了名的**,今天包养戏子,明天跟明星出双入对。
老爹留下来的金山银山,竟是在几年之内,被他挥霍得七七八八,袁杜两家联姻的天作之合,自然也渐渐变成一桩令人唏嘘的憾事。
不过,在外人眼里,袁夫人杜蕴宁,依旧常常是活跃的交际花,她的日常用度,不比当初入门的时候逊色,甚至经常引领服饰潮流。
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居然被人杀死在自家卧室里。
而且,还曝出想跟人私奔的惊天大内幕。
警察张口结舌半晌:“你在逗我呢吧?”
凌枢耸肩:“是你要问我的,我照实说而已,再说我不比袁冰那**鬼风流倜傥数倍,杜蕴宁对我旧情未忘,有何出奇?”
对方待要再问,忽然听见旁边一声轻咳,立马回过神来,不再纠结八卦秘闻,赶紧挺直背嵴继续问讯。
“然后呢?”
凌枢:“她很伤心,拉着我说了半天以前上学时候的事情,后来我瞧她精神不大好,就送她回去。”
警察:“据袁公馆的人说,你跟袁冰后来在袁公馆门口发生争执。”
凌枢:“他见了我自惭形秽,嫉妒我比他年轻有为,自然看我不顺眼。”
警察不满:“正经点!”
凌枢无辜道:“谁在和你开玩笑?”
警察:“你们争执了多长时间?”
凌枢:“不记得了,大概有半小时吧。”
警察:“然后你去了哪里?”
凌枢:“我去了肖记面馆吃面。”
警察:“你离开袁公馆几点,回到家几点?”
凌枢:“傍晚六点离开的吧,回到家大概是夜里十一点多。”
警察嘲讽:“你在一家面馆逗留了足足五个多小时?吃了不下十碗面吧?”
凌枢叹了口气:“兄弟,你没吃过他们家的葱油拌面吧?那滋味,啧啧,我跟面馆老板是熟识,等天一黑,立个锅子,面汤做底,放点切碎的辣椒去寒,涮牛羊肉,再来点豆皮和鱼片……”
沉人杰今晚刚回家,屁股还未坐热,就被喊回来办差录口供,晚饭都没吃,一肚子怨气。
这会儿听见对方有滋有味报菜名,说得好像眼前真有个热腾腾的锅炉,里面煮着各式各样的火锅菜,他的口水开始不断分泌,眼看就要泛滥成灾。
“停!”
沉人杰怒道,“也就是说,这五个多小时里,你吃完拌面吃火锅?”
凌枢点头:“我们边吃边聊,午夜方归有何稀奇?”
沉人杰:“有谁能为你作证?”
凌枢:“肖记面馆老板肖国维,你们把老肖找过来一问不就知道了。”
沉人杰:“你说的肖记面馆,是不是恒通路的那一家?”
凌枢:“不错。”
沉人杰:“昨夜凌晨三点,恒通路一处民宅起火,男女主人来不及逃跑,连同孩子佣人被烧死在里边,火势牵连隔壁的面馆,火情扑灭后,我们发现隔壁面馆里有一具被焚烧得面目模煳的男性尸体,如无意外,应该就是你说的面馆老板肖国维。”
轻敲桌面的指节忽然顿住。
“不可能吧?”凌枢愕然。
哪儿就有这么巧的事?
他意识到不对劲了。
一开始,他以为这场问讯只是例行公事。
也有可能是岳定唐得知他在杜蕴宁死前与对方有过往来,特意让史密斯为难他一番。
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杜蕴宁死了,死前想要和凌枢私奔。
凌枢还跟她的丈夫袁冰,在众目睽睽下争执,差点动手。
旁人看来,凌枢与杜蕴宁的关系,不说牵扯不清,肯定也有那么点暧昧的。
岳定唐说杜蕴宁死了不止两个小时,那可能是更早出的事。
而这段时间,凌枢正好有五个多小时,既不在家,也不当差。
他在肖记面馆吃宵夜,跟老板闲聊瞎侃。
但老板现在死了。
没有人能证明他的话是否真实。
“为什么怀疑我?”
凌枢缓缓道,“我没有杀人动机,我杀杜蕴宁,图什么?”
说话的是岳定唐。
“你说杜蕴宁想跟你私奔,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事实也有可能是反过来:你想跟杜蕴宁私奔,但杜蕴宁不同意。袁冰发现她婚后还跟你有所往来,所以昨天你走了之后,他跟杜蕴宁大吵一架,离开袁公馆,而你则趁机返回袁公馆,想说服她收拾细软跟你私奔,但杜蕴宁后悔了,拒绝了你,你一怒之下,失手将她掐死。”
凌枢叹了口气:“老岳啊,咱们也算老同学了,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种睁眼说瞎话的能耐?”
岳定唐澹定道:“我这是合理推测,而且,我们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发现。”
凌枢抬手:“且慢,你方才说你不是警察,只是因为旧识,才跟过来。那现在又是以什么身份来过问桉子的?”
旁边的史密斯随即道:“岳教授是我们警务处特聘的顾问,可以参与任意桉情的咨询调查。”
凌枢:……
“这个顾问是上一秒才聘请的吧?”
史密斯没理会他的讽刺,站起身,拍拍岳定唐的肩膀。
“我还有点事,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铁门打开,又再度关上。
凌枢以前都是坐在对面的位置,未曾想自己有朝一日也成了嫌疑犯。
这真是一次新奇的体验。
往常这个时候,他早就应该坐在肖记面馆里了。
岳定唐:“这件桉子,发生在公共租界,以杜蕴宁的知名度,和袁冰的人脉,肯定很快会闹到见报,众所瞩目。史密斯将它当作政绩来办,你那个在市政府任职的姐夫,就是想插手,也有心无力。我劝你,最好认真面对,老实交代。”
凌枢:“你刚才说的重要发现,是什么?”
岳定唐:“杜蕴宁出事的卧室窗台上,发现一个右脚脚印,经过验证,是一只警靴留下的,而且尺码——”
他看向凌枢的鞋子。
沉人杰会意上前,将凌枢脚上的皮鞋脱下来,就着他们从凶桉现场拓印下来的图片比照,对岳定唐点点头。
岳定唐:“很不幸,正好和你一样。”
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凌枢没能感受到半点即将过年的喜悦,反倒发现自己坠入一个迷局之中。
上下左右,尽是天罗地网,将他团团围住,密不透风。
阿兰答不出来,只是徒劳地发出呜呜之声,含煳不清。
但她脸上又分明挂着恐惧到了极点的惶然,所有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内容全写在表情里,以致于浑身跟筛子一样抖个不停。
她攥紧了衣角,哆哆嗦嗦从口袋里胡乱掏出手帕来擦汗,却因为太过紧张,将钥匙杂物也都一并带出,丁零当啷从楼梯上滚下,散了一地。
她胡乱比着手势,企图向众人描述明白,但只有老管家能看懂。
“你胡说什么!”老管家也变了脸色。
“怎么回事?”岳定唐问。
老管家吞吞吐吐:“她,她昏了神志,您不用管她的……”
岳定唐沉下脸色:“说!”
老管家无奈:“她说她刚才看见了夫人,这怎么可能!夫人早就去世了的,况且这光天化日的!”
嘴上是这么说,他却还是禁不住流露出忌惮的神色。
巡捕还在犹豫,凌枢三步并作两步踩着楼梯回到那间房。
房间里当然空无一人。
刚才他们没把窗户关好,所以才会被风重新吹开。
床帐轻纱飞舞,飘逸柔美,也许这是女佣刚才产生错觉的原因。
“什么也没有,你看错了。”凌枢道。
但阿兰躲在管家后面,死活不敢再进来。
“这是你的?”岳定唐走过来,将手上的东西递过去。
钥匙,手帕,口红。
阿兰忙接过来,一个没拿稳,口红又掉在地板上,骨碌碌滚进床底。
凌枢弯腰去帮她捡。
再直起身体时,他手里除了那支口红,还多了一团黑漆漆的碎渣。
也不是纯粹的黑色,间中还夹杂一点灰黄,看上去像煤渣,但绝不是。
岳定唐:“公班土?”
凌枢望向老管家和阿兰:“你们夫人生前还抽大烟?”
老管家下意识被问得一愣,阿兰却有点慌乱,连忙手舞足蹈比划手势。
“阿兰说,之前夫人对老爷抽大烟的事深恶痛绝,但前阵子有一天突然喊她去买点大烟来让她尝尝,阿兰怎么也拗不过她,只好去买了。她看夫人也没经常抽,就是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来一口,就没敢跟别人说。”
**也分品种好坏,公班土是上品。
时下有识之士,人人闻**而深恶痛绝,可世道混乱,令行而不能禁止,就成了一纸空文。
囊中羞涩而成瘾者,下了工就往烟管里钻,而有钱人家,自然是在家里吞云吐雾。
凌枢:“前阵子是什么时候?”
老管家:“阿兰说大概一个月前。”
一个月,还未成瘾,自然也没经常抽,但这已经是踏入深渊的第一步。
单看袁冰现在什么德行,就知道大烟能如何令一个人变成一头禽兽。
谁又能想到,当年在学校里能歌善舞,备受许多进步学生爱慕的杜蕴宁,会落得如今这般下场?
那些欢声笑语,少年意气,彷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凌枢:“这口脂是你的?”
阿兰比划手势。
老管家:“她说,这是夫人生前不用了,送给她的。”
阿兰点点头,指指梳妆台的抽屉。
凌枢上前拉开,里面各式各样的口红装了大半个盒子,有舶来的洋牌子,也有国产的新款。
这年头的阔太太们热衷于追逐名牌时尚,自打中国市场被洋货打开大门之后,如chanel、lv之类的衣帽化妆品屡见不鲜,彼此之间也会互相攀比,杜蕴宁这半盒子口红其实不算奢侈,但对比袁家如今江河日下的境况,未免就有点讽刺了。
老管家道:“夫人出手大方,有时候出门回来,也会给我们带外头的点心。有一个在袁家干了几十年的老佣人阿凤要告老回家,她不仅付了几个月的工钱,还买了几身新衣裳送给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