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别出心裁的洒金红纸,仅仅只是一张请客的帖子罢了。凌枢的脚步微微一顿。
要不是岳定唐提醒,他还真忘了今晚是除夕夜。
因为被卷入这桩桉子,也因为杜蕴宁的死,这两天来回奔波,凌枢差点都忘了今天出门前,姐姐凌遥叮嘱他晚上一定要早点回去吃团圆饭的话了。
现在家里肯定已经做好一大桌子的菜,姐夫估计也已经下班回家,两人围坐桌前,唯独空了凌枢那个位置。
但如果这件桉子没能尽快找到真凶,将其绳之于法,只怕凌家还会更加不得安宁。
反正现在还有个岳定唐在,等会儿回去,拿他当借口就好了。
咖啡馆里冷清寂寥,就只有一桌洋人在用餐。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作为远东最繁华的城市,上海的除夕与中国其它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
天还未黑,街上就已行人寥寥,现在外面更加安静,好像一瞬之间,全上海所有人都藏了起来,不肯冒出一个头。
新月咖啡馆倒是敬业,还坚持开门营业。
那头有个侍者提着一篮子面包走出去。
凌枢扭头一看,瞧见他站在路边,在给几个乞丐分发。
“先生,这是菜单,您二位先看看,需要的话按一下桌上的服务铃即可,我会马上过来。这是柠檬水,温热的,先解解渴。”
他们刚进门,就有两名侍应生迎上来,主动接过他们的帽子围巾外套,又将他们引到宁静一隅,点亮桌上蜡烛,奉上餐单。
岳定唐打开略略看了一眼。
纯粹的西餐在中国很难得到所有客人的青睐,即使这里是公共租界,所以这间新月咖啡馆也不例外,餐单上都是中西结合的西餐,譬如番茄鸡蛋牛肉意面,他是绝不会点这道菜的,但可以想象,这道菜肯定会有不少客人点,否则老板不会一直留在餐单上。
“你们大年三十都不关门吗?”凌枢问侍者。
侍者笑道:“我们老板说,大过年的,家家户户肯定都关门,但肯定还有不少人没能回去,好歹这有个遮风挡雪的地方,给客人进来小憩。”
凌枢:“那你们不也回不了家了?”
侍者:“我们都是家里没了亲人,或者只身来到这里闯荡的,幸得老板收留,大伙吃住都在这里,倒也方便。”
两人说话的当口,岳定唐已经点好餐了。
“要这个套餐吧,炭烤西冷牛排,七成熟,甜点就要蜜瓜冰淇淋好了。”
“好的先生。那这位先生,您要点什么?”
凌枢沉吟不语,侍者也不敢催促,就在一旁耐心等候。
岳定唐瞟了一眼,他发现凌枢跳过主食套餐那一页,直接翻到最后的甜品单点部分,眼睛半点没挪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凌枢就像那伫立于蜀山之巅,等待倾城一剑出鞘的高手,敌不动,我不动,木凋也似,地老天荒。
岳定唐看不下去了,终于打破沉默。
“这顿我来请。”
凌枢肉眼可见地舒展身体,整个人如同重获新生。
“来一份龙虾烩面的套餐,甜品就要芝士千层,树莓冰淇淋,草莓布丁吧,你再帮我们拿一瓶香槟吧。”
岳定唐:……
侍者如获大赦,连忙应声离去。
岳定唐:“你怎么不干脆把这里的甜品都包下来?”
凌枢懒洋洋靠在椅背上:“你以为我在故意讹你?我姐做了一桌菜还等着我回去吃呢,只是我们现在要是主动去找老板,就太冒昧了,也容易引起他的戒心,如果他真像左邻右舍说的那样是个大好人,看见我们点了这么多,肯定会出来阻止我们,到时候就有机会攀谈了。”
岳定唐还真没想到这一层,一时间倒没接上。
凌枢见状,翘起二郎腿,下巴微微一抬:“没想到了吧,像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少爷,怎么会懂这些细节手段,最后还不是得高手出马?”
他头顶悬着一把随时有可能落下的达摩克里斯剑,还能这样跟没事人一样得意洋洋,换作别人死亡之期逼近,桉子又毫无线索,只怕早就惶惶不可终日,更别说这么冷静去寻找突破口了。
“当年,”
看着这样的他,岳定唐缓缓开口。
“凌家出事,杜家是不是落井下石,给了你们不少难堪?”
凌枢一怔失笑:“怎么突然问这个?我早就忘了。而且死者为大,杜蕴宁已经去世,这些事情也烟消云散了,不提也罢。”
岳定唐:“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凌枢:“怎么,岳教授要给我安排工作吗?”
岳定唐:“我可以帮你留意,只怕你不肯去。”
凌枢:“那倒是,我觉得我现在就挺不错。”
“你也留过洋,最终却屈就在这么一个小职位上,不觉得可惜吗?”
“还好吧,要是换作了以前,我爹还在,凌家风光那会儿,自然想帮我安排什么,就安排什么,去南京捞个肥差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留洋几年也没学到多少正经本事,洋文来来回回就只会那几句,要真给我什么要职,我也胜任不了,倒不如像现在这样,按部就班,在警察局混个差事,清闲度日,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被屋里的暖气熏陶,凌枢的语气也变得暖洋洋起来,不紧不慢,像是没有什么事能让他波澜乍起,眉眼变色。
但岳定唐觉得,这也许只是一种假象。
以前的凌枢争强好胜,现在虽然傲气内敛,混吃等死,但人三岁看老,本性难移,他内心未必就甘心这么得过且过混日子。
“如果杜蕴宁和你一样这么想,未必会有今日的悲剧。”
以前的凌枢意气风发,天之骄子,却很好揣测。
现在的凌枢看似落魄,反倒沉淀下来,令人看不透。
凌枢:“杜蕴宁跟我不一样,就算跟袁冰感情不谐,她也一直锦衣玉食,所有的烦恼不过是丈夫爱不爱自己,华丽的牢笼能否少几个枷锁,多一些五彩斑斓的浮华。从某些方面来说,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天真,从未变过。”
岳定唐:“既然她当年已经按照家里的安排,嫁给袁冰,为什么后来还会和娘家人闹翻?”
凌枢:“袁冰为人如何,你也瞧见了,婚后杜家出了些事,希望袁家能伸出援手,当时袁秉道已经死了,袁冰不肯帮忙,杜家长子因此惨死,自此之后,杜家就跟杜蕴宁断绝了关系,再没往来。”
岳定唐对这些事情不大清楚,他原本还考虑杜蕴宁娘家人行凶的可能性,现在听对方一说,基本是可以排除了。
说话间,菜一道道上来。
老实说,厨师水平马马虎虎,但两人奔波大半天都饿得很了,一顿饭风卷残云,干干净净,中途也没顾得上再讨论两句桉情。
直到上甜品的时候,一名中年人带着侍者走过来。
“先给您二位拜个早年咯!”
对方彬彬有礼,虽然穿着洋装,却还习惯拱手问好,实打实的中国人作风。
“冒昧打扰,鄙人姓李,是这里的老板,感谢二位光顾,二位先生可是头一回来?”
“是,我们是大学教员,今日有事外出。”岳定唐道。
“原来是大学先生,失敬失敬!”李老板连忙拱手,“我见二位点的甜品有些多,只怕接连几道用下来,会有些腻味,所以过来冒昧提醒一声,还请您二位不要见怪!”
岳定唐笑道:“旁人做生意都巴不得多买一些,您倒是还特地让我们少点一些,生怕东西卖得出去,如今像您这样厚道的生意人也不多了。”
李老板不好意思道:“瞧您说的,做生意最讲究诚信,我若没提醒,那就是没尽到本分,您回过神来,下回怕是再也不上门了,长远来看我就亏本了。”
凌枢道:“这多出来的几道甜点,劳烦您给我打包起来,回头我想带回家,给家里人尝尝。”
李老板恍然:“没问题!”
东西很快打包好送过来,小盒子外面还绑了绸带,小卡片写上新春大吉,很见心思。
便连岳定唐这样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也觉得这里食物虽然称不上顶级,但以老板这样的服务态度,肯定会有许多回头客,这些客人也足以撑起这间咖啡馆的营业额了。
中途李老板分、身去招呼另外一桌的洋人,待两人吃得差不多,才又折返回来。
“您二位都是有学问的先生,鄙人能不能冒昧请两位在咖啡馆的名人簿上留个言?”
“我们当不得名人二字,也就是教书匠罢了。”岳定唐摆摆手。
李老板笑道:“是我妄言了,李某见识短浅,只知道读书多,修养高,就是有识之士,恨不能将他们墨宝留下来,好以后回老家的时候,给孙儿们也看看,熏陶体会。”
岳定唐:“您要是不嫌弃,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李老板大喜,忙亲自去将名人簿捧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