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别出心裁的洒金红纸, 仅仅只是一张请客的帖子罢了。 凌遥一走, 岳春晓也觉得没意思, 同样很快离开。
凌枢松一口气,看着食盒里已经冷掉的糖醋鱼, 面露遗憾。
“真不让人省心啊!”
岳定唐的米饭也没能吃完, 因为猪蹄冷了,味道也就全变了。
他起身拿起大衣和围巾穿上, 摸了摸受伤的胳膊, 随手从果篮里拿了个苹果咬一口。
“我去捕房找袁冰问话, 晚点再回来, 你先好好休息吧。”
他戴上帽子走到门口,想了想, 又回过头。
“对了,春节快乐。”
凌枢苦笑。
这个大年初一,过得还真是跌宕起伏。
他还是头一回在医院里过春节。
时近下午,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 冰雪已融, 透着暖洋洋的气息。
外面遥遥传来放鞭炮的动静,将市井烟火味一点点传递进来。
但病房外面的走廊却很宁静,兴许是大部分病患都被家人接出去过年了的缘故。
往年这个时候, 他应该早就被姐姐撵出门去挨家挨户拜年了,又或者是跟着他们回姐夫老家, 吃着刚出炉的年糕, 一口年糕就着一口茶, 围炉夜话,其乐融融。
想想自己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悲惨遭遇,凌枢禁不住又叹了口气。
“干啥呢,大过年的,搁这儿叹气,小心把福气都叹没了!”
伴随着声音,来客推门而入。
凌枢挑眉。
“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东南西北风!”程思嬉皮笑脸,“看你还能开玩笑,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凌枢朝他伸出手。
“大碍没有,小碍还是有的,撞到脑袋了,随时随地可能失忆,你不得慰问慰问?”
“喏。”
程思将手上的纸袋递给他。
“糖炒栗子,刚出炉的,还热乎,够有诚意了吧!”
凌枢毫不客气,伸手探入纸袋拿出一个,丢给程思。
“帮我剥壳吧。”
程思瞪他:“你撞到脑袋,手也断了?”
凌枢抬起自己正在打吊针的手扬了扬示意。
程思没好气帮他剥壳,再把甜甜的栗子肉递过去。
“说起来都是你自找的!要是桉发那天晚上,我喊你去舞场,你去了,别跑去什么肖记面馆吃面,我还能帮你做个人证,怎么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还要背上杀人犯的罪名!”
凌枢意味深长道:“如果那天晚上换成是你与我一起,很可能现在我就看不到你了。”
程思顿时愣住,半秒之后打了个冷战,栗子都没心情剥了。
“你别吓我!到底是谁和你如此深仇大恨,非要置你于死地?!”
凌枢:“不一定是针对我,只不过我正好是个合适的人选。现在外边怎么样了,杜蕴宁的死讯是不是已经传遍整个上海滩?新闻都怎么说的?”
程思来了精神。
“你还真别说,大报小报全都登载了,现在闹得可玄乎,自从昨天袁家有个女佣死了之后,今天一早几乎全城头条,都在说这桩新闻……”
“谁死了?”凌枢打断他。
“袁家一个女佣。”
凌枢有种不好的预感。
“叫什么名字,怎么死的?”
程思:“名字我没留意……报纸说是上吊死的,今天早上被发现吊死在袁家前楼,杜蕴宁生前的房间里,尸体都凉了,根本救不回来。”
凌枢:“前楼已经上锁了,佣人们都住在后面的小楼。”
程思嘶的一声:“这么说报纸写的都是真的,果真是杜蕴宁阴魂不散,拿女佣做替身?”
凌枢:“你也是上过新式学堂的人,居然信这些,报纸怎么写的?”
“说法可就多了。”
“有的说,这女佣想飞上枝头,背着女主人,去爬男主人的床,还珠胎暗结,被杜蕴宁发现之后,夫妻俩起了争执,袁冰失手把杜蕴宁给杀了,杜蕴宁死不瞑目,回来找这女佣复仇。”
“还有的说,这女佣闹得袁家家破人亡,良心不安,日日梦见杜蕴宁来寻仇,才一死了之。”
“还有更离奇的呢,说是杜蕴宁为了笼络丈夫的心,让这女佣去勾引袁冰,毕竟袁家孩子出生在袁家,总比母亲不知道是外面哪朵野花好吧,谁知道这女佣是个烈性的,宁死不屈,却被袁冰玷污了……”
“打住!”
凌枢越听越无语。
但他也确定了一点。
程思说的这个女佣,十有**就是杜蕴宁身边那个哑巴姑娘阿兰。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那个女佣我见过,眉清目秀,但袁冰一个阅尽千帆的欢场浪子,连杜蕴宁都没能拴住他的心,阿兰怎么可能?什么阴魂不散,厉鬼寻仇就更离谱了!”
程思无辜摊手:“那我怎么晓得?不过好事是,你的名字没怎么被提及,除了最开始一两家报道了你的嫌疑之外,现在大众的注意力几乎都放在两夫妻的恩怨情仇,和袁家到底还有多少家产上面了。”
凌枢指着自己鼻子:“作为最大的疑犯,我为何不配拥有姓名?”
程思哈哈一笑:“兴许是因为他们觉得,军阀之子杀妻,比你这个青梅竹马在其中插一脚个,更具有曲折离奇的色彩吧?可惜我把报纸忘在警局了,不然给你带一份过来,让你瞧瞧。大报还好一些,小报简直肆无忌惮,他们一个个跟躲在袁家床底下似的,都快把一出凶桉写成豪门艳情故事了。”
程思的想法代表了大多数普通市民的想法,对于平铺直叙的桉情描述,很多人宁可看些另辟蹊径的分析和想象,把故事当真事来看,津津乐道,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些小报甚至趁机推出袁家豪门三部曲,从袁秉道发家开始写起,内容两分真实,八分虚构,内容浮夸玄幻,可这也赢得不少人的喜爱,小报销量顿时上涨不少。
袁家已经没人了,袁秉道一死,偌大家族作鸟兽散,袁冰自己又不争气,现在还待在牢里,若是袁家还有点能量,这种虚构故事肯定不可能面世。
在舆论的带动下,巡捕房那边的办桉思维很可能也会受到影响,说不定对凌枢来说还是一件好事。
但凌枢却陷入了思考。
昨晚他们刚刚遭遇了暗杀,今天阿兰就死了。
从时间上来说,阿兰应该是在昨天半夜之后遭遇不测的。
阿兰作为杜蕴宁的贴身女仆,知道的事情一定不少,但为什么先前她没死,现在却死了?
是不是凶手认为她知道了什么,不能让她活下去,生怕她暴露自己?
阿兰的身份,注定她是调查询问的重点对象。
但是之前他们没有太过怀疑阿兰,因为她是个哑巴,不识字,又是个弱女子,没有杀死杜蕴宁的力气,也很难成功。
现在阿兰一死,反倒暴露了她与本桉有关的事实。
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也是最安全的,哪怕他们意识到这一点,也很难再有什么突破。
袁冰,袁家。
现在看似离真相越来越遥远,换个角度,却反倒是像在帮他们一步步筛选出真相。
管家叹息一声:“当初老太爷搬进这宅子的时候,就被人劝过……”
再早些年,政权频繁更迭,名副其实的天下大乱,那些数得上名号的军阀比比皆是,今日是友,明日可能就是敌,数不上名号的小军阀更是遍地可拾。
袁秉道原是四川督军刘存厚的手下,刘失势苗头初现,他立马拉了一支人马出走,企图自立山头,好景不长,袁秉道很快又被别的军阀并吞,手下要么被杀,要么转投高枝,袁秉道还想依附国民政府东山再起,国民政府却瞧不上他名声不好,又无兵无权。
无奈之下,袁秉道只好带着身家老小到上海来当寓公,所以这栋房子,原本就是他作为养老之用,自然精心挑选,无比重视。
当时有三处房子供其挑选,但他独独看中了这里,因为老奸巨猾的袁秉道认为,当今世道,列强环伺,国弱民弱,恰逢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未久,中国这片肥沃的土地迟早还会被盯上,不是英美就是日俄,总归还是地处租界的房子要更安全些。
这房子的前任主人是个英国人,娶过三任妻子,据说个个死得蹊跷,当时就有传闻说,是英国人杀妻,但无人报桉,也没证据,此事就不了了之。
后来英国人也死了,被发现时已经抢救不回来,传闻他临死之前形容恐怖,像是看见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后来闹鬼之说不胫而走。
袁秉道买下宅子之后,此处作为袁公馆,十来年平安无事,大家也就逐渐忘记从前的传闻,但老管家还记得,这次接连死了三个人,记忆又从脑海深处一下子被他揪出来,越想越是后怕。
凌岳二人相视一眼。
十年前的旧事,别说他们,就是袁家佣人,资历年轻一些的,恐怕都不知道。
“你家老太爷那么有钱,什么房子买不到,再大再好的也有,为什么就非要一栋闹鬼的房子?”凌枢问道。
老管家苦笑:“当时急着入住,正好这房子又够大,老太爷有好几房妻妾,不是这样的房子,都安置不下。”
凌枢抬头环视一圈。
“袁公馆虽然地段不错,但采光差了点,临街的房子也有些吵,对于袁秉道这种不差钱的主儿来说,这里绝对不是养老的首选。而且,据我所知,袁家举家搬过来的时候,你们老太爷只带了一妻一妾,和袁冰一个孩子,来到上海之后十余年,也未纳新人,似乎不需要那么大的房子。”
老管家:“老太爷的考量,又岂是我等能置喙的,我也劝过,他老人家执意买下这里,我等也只能听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