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顾溪砚的斗篷掉落在地,遮掩在其中的模样彻底暴露在人前。她穿着一身白色云纹锦衣,外面穿了一层纱衣。她安静站在那里,衣衫浮动,丝毫没有被袭击的惊惧,犹如白玉雕琢的脸精致而柔和,珠玑璀璨尽在眉眼间。
顾溪砚的美并不张扬,甚至一眼过去显得很寡淡,可是当目光落在她身上,就能叫人挪不开眼。气质清扬婉兮,又因为她仿佛一尘不变的温润淡雅透着一股悲悯的纯善。
看到她的的这些百姓,第一眼觉得是仙人降临,一时间除了轻轻的抽气声,安静得可怕。
就连出手掀掉她斗篷的南宫沛都忍不住怔了下,随后他定了定神继续看着顾溪砚。
顾溪砚知道对方在看她,却没有朝阁楼上看,只是吩咐阿大:“陪阿朗一起把卓叔卓婶葬了吧。”
说完她轻施一礼:“多谢道长。”转身扶着阿朗起来。
阿大放下警惕,护在顾溪砚身边,吩咐人过去。
“走吧。”
阿朗没有立刻起身而是退开一步带着小雀儿和灵儿朝着顾溪砚叩了个头,又朝替他们求情的乞丐叩了一个头。顾溪砚准备去扶的手顿了顿,由着少年磕完后再起身。
阿大让人带着卓家夫妇的尸体离开,顾溪砚也一步步从洗罪台走下去。离她较近的女人看见了她的模样,惊讶发现那双漂亮的眼睛竟然是没有焦距的,虽然她步子平稳闲适,那种空洞也是很明显的。
“她竟然是个瞎子?”女人不可思议开口道。
这一下周边的人都把目光落在他眼睛上,顾溪砚脸上出乎意料的平和,没有窘迫恼怒,仿佛说得不是她,带着阿朗他们穿过迅速分开一条路的人群。
而阿七却是觉得被冒犯了,狠狠瞪了妇人一眼。
“真的是瞎子,这样一个人竟然是瞎子,真是可惜了。”
“这瞎子,不会是顾家那个大小姐吧?”
“对啊,好像旁边是有顾家下人,我竟然不知道顾家大小姐生得如此美貌。”
叶沁茗远远看着发生的一切,刚握在手里的一枚石子被她捏碎。她眼里有些许不满:“这个女人这个时候抛头露面,真是不怕死,迂腐!”
人都死了还管什么尸体,不过是一副皮囊。那两个小妖也是自寻死路,好好的妖不做偏要和人混迹在一起,还被一个疯道士弄死了,真是丢尽了妖族的脸。
她眸光隐隐透着红,瞥了眼南宫沛,嘴角满是嘲讽。又是一个像极了那些神的人,不过没学到他们的伪善,却是把阴狠学了个十成。
只是再如何腹诽,叶沁茗也还是一个闪身追着她们过去了,万一那个盯上她的狐狸精动手了,她的点心可就没了。
卓家夫妇不是丹阳人,虽然住在这但是也没有属于自己祖坟祠堂。知道他们是妖,卓家旁边人自然不允许他们葬在他们山上。
顾溪砚征求自家爹娘同意,在自家山林寻了一处风水不错的地方让他们入土为安。
卓朗和两个妹妹在一旁跪了很久,顾溪砚心里也不好受,但她没有劝他们,只是站在一边陪着三个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身缟素的少年站起身看着顾溪砚:“顾姐姐,谢谢你给爹娘办后事,替他们寻墓地,这份恩情,我们三兄妹死生不忘。可是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如果顾姐姐不嫌弃我们小,我愿意卖身在顾家,做牛做马报答你。”
顾溪砚摇了摇头:“卓叔卓婶走了,留下来的东西你们记得盘点清楚,小雀儿和灵儿还小,你也才十二岁,留你们自己我也不放心。但是无需卖身,你可以带妹妹就在顾家,也可以跟着管事学些本事,你看可好?”
卓朗声音都有些哽咽,重重点了点头。他怎么不知道,顾溪砚是想帮他们。
今日的事让顾溪砚觉得非常疲倦,回家后在自己屋里静坐了很久。
另一边顾烨得知她出去还被人看见了,急的不行,但是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去责怪顾溪砚。
卓家夫妇的事,他也是唏嘘不已。只能头疼地去想办法去拒绝那些蠢蠢欲动的媒人,看到他女儿长得好看就想说媒,想得美。
顾溪砚让阿七她们都出去了,一个人坐在屋里慢慢碾着茶饼,茶叶苦涩味道中难以掩盖的是一股清香醇厚的味道,沁人心脾。
但是顾溪砚的心还是难以平复,今日听到的围观人群说的话,鼻端嗅到的血腥味,嗅觉和听觉残留的那种恶心感一直萦绕着她。
她看不见卓叔卓婶的惨状,可是南宫沛给她的那种阴沉感,卓朗和小雀儿的痛苦声,也能让她想到那是何等场景。
她这么多年在父母庇护下长大,爹娘心善,而她自小读书习字,先生所讲所授,具都是告诉她为人应该有君子之风。所谓动之以情,待之以礼,立身以德,施众以义。为人以诚,律己以严,处事以恒,助人以爱。
这些她从不曾怀疑过,也一直是如此奉行,可是今日所见,她才知道在世人眼里,这些东西何其难。
顾溪砚缓缓放下茶饼,轻轻叹了口气。就在这时顾溪砚听到了脚步声,不是阿七她们,而是她熟悉的却已经很久没听到的。她下意识抬头想要开口却又没能发出声音,只是留意着来者的动静。
“这大概是第一次听到你叹气,真是难得。”叶沁茗眼神一直没离开她,很久没近距离看她了,这种感觉莫名有些怀念。
顾溪砚本来就思绪万千,可是听到叶沁茗的声音,她莫名觉得突然平和下来。
“许久不见,最近可好。”
她仰着头,因为看不见便习惯歪一下脑袋,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白皙如玉的脸庞线条柔和,此刻的她没有之前那般低沉颓靡,又是如初见时一般柔和。
叶沁茗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目光专注地从她脸上扫过。
顾溪砚虽看不见,但是却能清楚感觉到叶沁茗在凝神打量她,唇角勾起一个浅弧:“我脸上有东西吗?”
叶沁茗目光迅速挪开,在一边椅子上坐下:“没有,就是好奇你终于有了些别的情绪。”
顾溪砚神色微僵,笑意也敛了下去。叶沁茗看了顿时有些懊悔,她转移话题道:“最近都不见你去茶园了,采完茶就不管它们了,真是狠心。”
顾溪砚一愣,有些失笑,最后她垂下眼帘低声道:“那天你似乎很生气,我怕你不大想见我。”
叶沁茗顿时语塞,她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随后清了下嗓子道:“你都没觉得我那天发脾气很没道理吗?既然是我没道理,自然不能怪到你头上,为何不想见你?”
这话在别人听来实在是有些无理取闹了,可是顾溪砚却奇异地从其中发觉了另一种意思,叶沁茗这是变相承认自己那日的不是吗?以及她的意思是……
“那你是想见我么?”鬼使神差的,顾溪砚下意识问了一句。
“不想见你我何必跟着你,还溜进你……”叶沁茗立刻闭了嘴,短暂沉默后,她面颊都有些发烫,沉下声音道:“都告诉你丹阳城不安全,你还在这个节骨眼出去。我只是不愿我留着的丹药被别人截胡了,你别多想。”
她语气的转变,欲盖弥彰的辩解,透着一股别扭的可爱,顾溪砚心里有些好笑,但是依旧温声解释:“卓叔卓婶待我很好,他们不该受到这种对待,我不能坐视不理。”
叶沁茗狭长的眸子带着一些审视:“即使他们是妖,你也相信?你们不都认为是妖,就会滥杀无辜,都该死么?”
顾溪砚转头面对她:“万物皆有灵,但凡有所求,皆会生妄念。是以除非无欲无求,不然都会有恶意。妖如此,人亦如此。之所以畏惧妖,是因为妖有神通,做起恶来更为肆无忌惮。”
“然有所求,则有所守。人有善念,便有底线,妖亦如是。善恶是非本来便非绝对,单凭出身论断乃是最不公了。何况,人的恶意,有时比妖的恶意,来得更狠绝。”
她说着,神色有些许迷惘低沉,一如刚刚她窥见的一般。
“因为今天的事吗?”叶沁茗虽然觉得能认识到这人世险恶并非坏事,甚至在她心里她觉得应该幸灾乐祸才对,可是到了现在,她又不愿看见顾溪砚露出这种表情了。
“今日不过是告诉我,往日经史中记载的故事,无论善恶都是真是存在的,甚至来得更可怕些。古人言,勿以小恶弃人大美,勿以小怨忘人大恩。而卓家夫妇所谓的恶不过是生而为妖,他们往日的善与恩,都被他们忘的一干二净。”
“可也有人记得不是吗?他们养的三个孩子不是白眼狼,那些乞丐最后不是出了大力?再有你,还不是亲自去了,把他们好好安葬了,免了他们弃尸荒野。”方才还在阁楼上唾弃顾溪砚迂腐,就为了留下的无用皮囊冒险的妖帝,此刻却在拿这个安慰这个迂腐的女人。
顾溪砚微微有些惊讶,那温润秀美的脸上流露出的惊讶让叶沁茗有些别扭,但是却又觉得这样的顾溪砚有种莫名的可爱,于是她生硬道:“我说的不对吗?”
顾溪砚摇了摇头,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欢欣:“对。”
说完后她顿了顿,须臾脸上绽放出一个笑意。不是以往那种清淡的浅笑,仿佛风吹皱了一池春水,荡漾出一片涟漪。一瞬间满室盈春,璀璨的光芒跃落眉间。
这个放下心里一团苦闷,吹散所有阴霾的笑,说不出来的璀璨夺目,仿佛春日暖阳,骄而不燥,美而不艳,一路荡起的涟漪都吹进了叶沁茗的心里。
屋外黄昏落日与暮色平分整个世界,金色余晖从窗口流淌进来,屋内穿一身红色衣衫的女子眸中熠熠生辉,专注看着仰着脸笑得让人迷醉的白衣姑娘,嘴角是她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