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布朗森的“被迫离开”(这个单词用得有点儿保守,但是谁在乎呢)就像是一个无形的讯号,这场并没有太大进展的应急会议终于迎来了结束。
船员们的状况都不太好,约翰的那些叫喊只是一些疯话,但还是影响到了在场的所有人。
不安。
犹疑。
惶恐。
茫然。
林希几乎都可以从那些默默离开会议室的人脸上直接看到那些单词。而在这些人中,艾丽莎的脸色尤其糟糕,那张姣好的面庞上现在满是油腻腻的冷汗,嘴唇发白而且很干燥,头发乱糟糟的,像是一团杂乱的稻草。
“嘿,艾丽莎,你还好吗?”
林希还从来没有见到艾丽莎如此狼狈的样子,这让他感到有些担心。
听到他小声的询问,艾丽莎整个人猛然颤抖了一下,然后才转过头来看向他。
林希觉得自己刚才那一声询问像是吓到了艾丽莎一样,这让他倍感诧异。
艾丽莎可不是那种娇娇弱弱的女人,甚至可以说她的意志力与适应能力许多人都要强上许多——她就是那种真正的适合当一艘飞船船长的人。
迁跃失败这种事故确实很糟糕,但它应该不至于让艾丽莎变成这样。
“我……我……我想我只是有点太累了。”
艾丽莎直勾勾地看着林希,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涣散,然后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她回过神来,然后语音干涩地回答了林希。
“你知道的,情况很糟糕。各方面都是。”
她说。
“你现在看上去很不妙……我想你真的很需要一位专业的医生外加一位体贴的情人陪在你身边。”
林希努力做出轻松的模样,他对着艾丽莎柔和地开口:“不过,真幸运,若是我记得没错的话,船上刚好有一位名为布莱斯的男性符合这个要求——我送你去他那里好了,我觉得他大概也很高兴能够看到你。“
艾丽莎的目光微颤,在提到布莱斯之后,她那如同混凝土一般灰败而坚硬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松动。
但就在这个时候,塔兰幽灵一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林希博士。容许我提醒你一下,我和你之间还有一个任务简报还没有完成呢。”
林希背对着塔兰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看在老天爷的份上——
他用嘴唇无声地对艾丽莎唇语道。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为什么塔兰还会想起他?
林希本来还以为自己可以浑水摸鱼地随便交个文字版的简报然后以事务繁忙为由趁乱溜走呢。
“我会找布莱斯看看的,别担心我。”艾丽莎看着林希被塔兰叫住,她似乎振作了一些,勉强挤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然后对他说道,“……顺便,祝你好运。”
说完,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塔兰,然后离开了会议室。
金属舱门嘎吱嘎吱地在林希面前合拢。
这一刻,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林希与塔兰两个人了——光是这个事实就足够悲惨的了。
林希想到艾丽莎在离开前那疲惫而充满同情的眼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转过了身,对上了满脸阴沉的船长。
“我已经把所有的任务日志都发送到你的个人终端上了,长官。”
林希立刻说道。
无论他对塔兰的个人感官究竟有多差,至少从表面上来看,他正在努力表现得顺从而友好。
经历了那样一场会议,还有约翰·布朗森那突如其来的发狂,用脚趾头也能知道,塔兰现在的心情一定相当恶劣,而林希也不打算再给自己招惹太多的麻烦。
塔兰冷笑了一下。
“哦,你说的是任务报告?啊,抱歉,我还以为那是什么人错发给我的中学生作文……你之前在联合大学里也是这样写论文的吗?”
塔兰的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哦,忍住。)
林希看着塔兰,他在心底对自己说道。
(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这家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了。)
他心底的那只名为“理智”的小天使努力说服着自己。
“唔,事实上我的论文还上了不少有名的期刊,也许那些专业而顶尖的编辑们对于我的文字表达有着不同的想法吧。”
林希往前走了一步,好让自己能够直接与塔兰对峙。
只不过很快他就把视线从塔兰的脸上移开了,大概是因为心底对于塔兰的强烈厌恶,他总觉得塔兰的面容似乎也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那深深凹陷的眼窝,过度消瘦的脸颊还有从青白皮肤下面透出来的淡紫色血管,配合那双神经质的,总是微微震颤的眼珠——塔兰原本就已经长得足够丑陋了,但林希却觉得在他进入睡眠舱之前,这个男人看上去似乎还没有这么令人作呕。
林希甚至不太能心平气和地面对他,哪怕在心底不停地提醒自己不要招惹麻烦也一样。
听到林希的回应后,塔兰的脸部肌肉又抽搐了一下。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林希前先一步打断了他。
“哦,对了,我其实也有一件事情想提醒你,我尊敬的船长先生——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只是被派来负责一些简单的专业工作的‘辅助人员’而非你的船员。我在上船前签订的协议里,我的工作范围中可不包括这种探索作业还有飞船内部的维修工作。如果你真的对我之前的任务有什么不满,我有个更好的建议——派更专业的人下去看看。“
林希微笑着,然后一口气把话全部说了出来。
(哇哦,计划失败。)
他心底的那个声音吹了一声呼哨。
他确实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但是……你看,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有的时候你光是看到塔兰那张神经质的脸,就会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更何况,林希发誓自己说的话里没有任何虚假或者夸大的成分。
虽然说他在说话时必须假装自己完全不知道那个约定俗成的事情:在一艘太空船上,船长有权利命令并且控制船上的每一个人,无论他是否是船员。
“……”
听到林希那段毫不客气的话,塔兰的表情迅速地扭曲了起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正打算说些什么。
林希暗地里握紧了拳头也做好了准备,他很肯定,塔兰接下来要说的话肯定不会好听,而他说不定真的会跟面前这个混蛋直接打起来。
但是……
下一刻发生在塔兰身上的变化却让林希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就在深呼吸之后,塔兰的身体倏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林希一直在戒备着塔兰,因此他非常清楚地注意到了那家伙脸上的明显变化:男人的鼻翼收缩,嘴唇不自然地抖动着,镶嵌在深凹眼窝中的那对细小的眼睛猛然睁大,大得仿佛能让眼球直接咕噜噜从眼眶里滚落出来,然而他的瞳仁却缩得很小。
“嗬——”
一声古怪的含糊嘟囔从塔兰的喉咙中滚落出来。
但那也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下一秒,塔兰的喉头便哽住了,他整个人就像是被雷击中了一样直直地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林希诧异地看着这样的他,一个不小心他又与塔兰对视了。
他发誓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塔兰这样的眼神,后者看向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古怪到了极点的情绪。
就好像他已经不是他,而是忽然之间在原地变成了一只熊猫或者大象什么的……
林希觉得,塔兰倒还不如按照熟悉的套路来呢,如今他这幅模样反而让林希全身发毛。
一股凉意一直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滑动。
“你……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吗?塔兰船长?”
林希与塔兰直直的对视了几秒。
那简直就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几秒钟。
最终,林希率先败下阵,他的态度软化了下来,然后他试探性地问道。
会议室里那破旧的空气组件还在运转,它嘎吱作响,拼命地喘着粗气,然后那噪音与塔兰逐渐变得沉重的呼吸声混合在了一起。
林希自己都佩服自己那过于强悍的意志力——要不是有这份意志力,他大概已经夺门而逃了。
塔兰现在的样子,还有他的目光……
林希完全找不到任何单词来形容他的诡异,那种粘稠滚烫的凝视比任何恐怖片都要更加令人战栗。
“离开这里——滚——”
就在林希以为塔兰会因为癫痫发作什么的直接晕倒在他面前的那一瞬间,塔兰却又忽然开口了。
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然后对着林希大吼道。
他还是如同往常一样蛮横而粗鲁,可林希不会错过他声音里蕴含着的困扰与惶恐。
……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希回想了一下之前发生在他和塔兰之间的对话。
他完全找不出塔兰忽然间变得如此古怪的原因。
不过,哪怕一头雾水并且满心困惑,既然塔兰这样直截了当地让他离开,林希还是求之不得地迅速朝着会议室外走了出去。
只不过,就在会议室的金属舱门在他身后合拢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了一声巨响从门后传来。
很显然,塔兰似乎丢了什么东西在舱门上——林希猜测那应该是他手头的那把椅子。
而且他很肯定,塔兰真正想砸的人是他。
“唔……”
林希的困惑前所未有的膨胀,几乎都要勾起他对塔兰·伊达这个人渣的好奇心了。
不过感谢上帝,对那个家伙的厌恶最终还是盖过那点儿好奇。
“谁知道那家伙是不是也精神错乱了呢?”
林希嘀咕道。
在去找布莱斯和艾丽莎的路上,林希看了看探景窗外的场景。
充斥着窗外视野的还是那些颜色艳丽到像是虚假的古怪生物(若是按照会议上的说法,这里真的就是那颗as192星球的话,那玩意多少能称得上是植物),它们就那样紧紧地簇拥在太阳神号的旁边,在朦胧的不明雾气下宛若活物一般缓慢地晃动着。
不知道为什么,光是看着窗外的那种景象,林希便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这是一个令人发疯的星球。
这个念头没有理由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并且挥之不去。
当他凝视着那些植物柔软得像是海葵一般的枝干时,他脑中不断萦绕的却是船员们的脸。
布莱斯,约翰,艾丽莎……乃至塔兰。
他们都与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虽然能够用迁跃失败的事故带来的压力来解释他们的失常,但是,在内心深处林希可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哪怕再迟钝,也应该能隐隐地感觉到,那种若有若无的,晦暗而不详的气息正在这艘飞船里蔓延。一想到这里,就像是被多毛的蜘蛛爬过了脚面一样,林希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当然,林希若是能够看到在那扇金属舱门后面的场景的话,他恐怕就不仅仅只是打冷战了。
塔兰独自一人待在会议室内。这间封闭的舱室因为其他人的离去而变得空荡荡的。
空气净化系统还在疯狂的运转着,嗡嗡嗡嗡,夹杂着不明显的金属断裂声。
然而,那股摄人心魂的气息不仅没有随着林希的离开而淡去,反而变得越来越浓烈了。
至少对于塔兰来说是这样。
彻底锁死了回忆室后,他再也没有必要顾及自己在他人面前的模样。
他倒在了地上,身体紧紧地缩在了一起并且不停地抽搐着。
他的心跳剧烈地跳动,胸腔一阵疼痛,强烈的瘙痒在皮肤下面蔓延开来。
塔兰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自己的皮肤,他抠挠着,直到指甲里满是自己的血液和皮肤碎屑。
那是地狱一般的痛苦,可即便在这种时候,塔兰依然无法自拔地,像是即将溺水的人渴求着最后一口空气那样疯狂地吸着气。
他贪婪地汲取着那种气味。
从林希身上隐隐透出来的气味。
“嗬——嗬嗬——”
塔兰的喉咙里又开始咕噜,他的下巴湿漉漉的,他知道自己流了口水。
但他完全顾忌不了那么多了。
他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