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布朗森倒下之后, 接下来的场面只能用混乱来形容。
餐厅里的那些勘探队员们忽然跳了起来然后一起帮忙制住了约翰。这倒不是为了避免他伤害林希, 而是为了避免那在地上抽搐个不停的老头儿伤害到自己。只不过他们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动作实在是太过于粗暴了, 他们看上去甚至……甚至就像是要把约翰·布朗森杀死一样。
林希承认自己有些被吓到了, 他震惊地看着那些人的举动。
他们看上去就像是疯狗,眼神空洞, 却泛着一种野兽般的光。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能看出来约翰·布朗森已经没有任何战斗力了,只需要一个人就能把那个已经吓破胆子的老人彻底制住,可是, 几乎整个餐厅的勘探队员都朝着他扑了过去。
他们压制在那个老人身上,血管在青灰色的皮肤下蠕虫一般跳动。
到了最后, 林希和布莱斯甚至不得不自己上前把那过度激动的男人们从那个老头身上扯下来。
“停下——”
最后是艾丽莎控制住了局面,她喝止住了那些年轻人过度粗暴的动作,然后命令布莱斯给约翰老头打了一针镇定剂。
这是一个聪明的决定, 给约翰打完针之后, 那个老头痉挛的身体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而一旦他没了动静,勘探队员们也喘着粗气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只不过, 他依然显得有些神志不清。
“嗬嗬……异种……会死……我们……都会死……”
他垂下头,目光浑浊得像是已经死了好几天的鱼, 他不断发出含糊的嘟囔, 最后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简直就像是噩梦。”
布莱斯在林希身边,看着其他人把已经昏迷过去的约翰从餐厅运了出去,然后林希听到他这样怔怔地说道。
“是啊……”
林希轻声回答道。
只不过他们两人谁都没有问对方,那噩梦究竟指的是忽然抓起斧头企图砍死林希的约翰·布朗森, 还是那群如同疯子的勘探队员——后者的亢奋甚至比约翰·布朗森更加显得病态。
林希不曾因为约翰·布朗森的发疯而感到害怕过,可当他想起刚才勘探队员们的举动,他却觉得自己的背脊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没有人想要继续待在那样的餐厅里,或者说,没有人想要在那样一群人的包围下谈话。十几分钟后,林希与艾丽莎一起来到了布莱斯的医疗室。
这几天布莱斯处理了许多在之前虫子的袭击中受伤的人,因此医疗室显得有些凌乱,多次消毒后的空气闻起来带着一股金属的气味,也很不好闻。
严格说起来这地方的环境甚至可以说是恶劣,不过当布莱斯变魔术一般找出了两颗咖啡胶囊并且用医疗液化机给另外两人送上了两杯咖啡后,林希便迅速地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有咖啡的地方即是天堂。”
林希珍惜地啜饮着热咖啡,心中对布莱斯充满了热爱。
当然,每一次太空旅行的开始,航务局都会在飞船上尽可能地塞满咖啡胶囊,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再多的咖啡胶囊也不可能撑到回程的后半段。
这杯咖啡在如今的太阳神号上堪称珍贵。林希很确定,若不是十几分钟前他差点儿被一个疯老头用斧头砍成两半,布莱斯一定舍不得把这样的好东西拿出来分享。
“这是我最后的存货了。”
布莱斯没好气地说道。
然后他看向林希,浮现在他脸上的那种表情让林希有点僵硬——甚至连口中的咖啡似乎都没有那么好喝了。
“你知道吗,布莱斯,一旦你板起脸来,就好像在这艘船上有颗核弹快要爆炸了。”
林希说,他企图缓解一下气氛,不过很显然他的尝试失败了。
布莱斯还是皱着眉头看着他。
“别这么嬉皮笑脸的,现在可不是随便开玩笑的时候……说实在的,我倒是希望自己能够轻松一点,但上帝似乎并不打算给我这个轻松的机会,”布莱斯严肃地说道,“看到刚才餐厅里的那些小伙子了吗?还有我们那位忽然间开始发疯的厨师长。好啦,现在我们都知道事情有点不对劲了。”
“你是说那些勘探队员……”
林希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他发现在潜意识里他甚至不想跟布莱斯谈起这个话题,因为他……他感到有些害怕。
一直以来林希在其他人面前都显得有些玩世不恭,毕竟他的口头禅就是“不要想太多”,而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在外人面前透露出自己的恐惧与胆怯。
而自从太阳神号迁跃失败后,他就一直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物吓得心惊胆战的。
比如说那尊奇怪的苏努雕塑,亦或者是船上的那些勘探队员。
天知道就在不久之前,他还热衷于与那些人打牌然后骗取他们手中的镇定凝胶棒呢。
“还有其他人,比如说安藤夫妇,以及……刚才那位斧子先生。”艾丽莎补充道,她显得情绪很是低落,毕竟她与约翰已经共事了许多年,如今却看到他变成现在这样。
一提起安藤夫妇还有约翰·布朗森,林希就觉得口中泛起一阵苦涩,而他确定这并非是咖啡的缘故。
他一下子就沉默了。
布莱斯点了点自己的终端,他将许多船员的日常生理报告展现在艾丽莎和林希的面前。
“出于职业操守我本来不应该把船员的个人资料泄露给其他人。不过现在不是在乎这个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些事情。”布莱斯盯着电子屏幕上的那些数据,明明已经仔细研究过很多遍,但每看一次,他都觉得自己的心情更加沉重一些。
林希和艾丽莎一同盯着那些专业的数据和图表。
“这些数据真的有什么问题吗?”
片刻后,艾丽莎投降了,她奇怪地问道。
“我真的不太懂这些专业的东西,但就我能够看懂的那一部分来说,这些人看上去都很健康?啊,看看这个——”艾丽莎将其中一份个人记录调到了眼前,“安东尼·里奥,他在十多年前被人打碎的牙齿重新长了出来?”
“没错,他来我这里就是为了把之前的假牙取出来,因为他的牙齿重新开始生长了。”
布莱斯阴沉地说道。
他的手指微动,更多类似的案例被投影到了另外两人的面前。
“头发重新变得乌黑,旧伤愈合,原有的过敏症全面消失……这些人的生理年龄几乎全部都年轻了十岁以上。是的,我承认,如果光是看数据,我们这艘船都快要成为梦幻之舟了,哪怕是受伤最多的勘探队员,他们的生理数据都堪称完美——看看这个,科里斯·卢卡,他今年三十一岁了,但自从迁跃失败之后,他已经在这颗该死的星球上长高了足足十公分。”
“在太空旅行中,身高的增加原本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林希忍不住轻声地说道,但连他自己都知道,这种辩解在这些事例面前是多么的虚弱无力。
“然而一个人的体内增殖和分裂期的细胞占比如此之高可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
布莱斯点开了一张图,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细胞核增大预备增殖的细胞,剩下的则是连在一起已经分裂了的……
“老天,这玩意真恶心。”
艾丽莎的脸皱了起来,她厌恶地说道。
“唔,这些都是勘探队员的活检切片图,船员们的稍微好一点儿,但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布莱斯又点开了许多张类似的图,知道看到艾丽莎和林希都脸色微微发白,甚至只是端着杯子连咖啡都喝不下去的时候,他才把那些图片移开了。
“我现在非常怀疑,是食料袋中的某些成分与这颗星球上的某些物质起了反应。你也看到了那些人现在的样子,不管他们现在的身体数据多么完美,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布莱斯表情严肃地说道.
“上帝啊,这就是你们让我不要碰食料袋的原因……”林希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然后,他迅速地望向了艾丽莎,“那么,我们现在要向全船通报这项事情吗?这可不是一个小事故。现在太阳神号正在你的管辖之下——至少据我所知是这样的,塔兰那家伙已经很久都不出舱门了,不是吗?他的病非常严重。”
艾丽莎的脸色变了变,林希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为难的模样。
“不,不行,我没法那么做。”
艾丽莎低声说道,那语气听上去甚至是恐惧的。
“为什么?我们的食物或者说这颗星球,正在让我们的船员变异——”
林希大惑不解。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艾丽莎说,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神经质地看了看医疗室的大门,她把声音压得很低,简直就像是担心有人在外面偷听一般。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出来……但是太阳神号的问题其实比你们知道的还要糟糕。圣约已经烧掉了我们大部分的燃料,如果我们不能尽快找到坐标然后迁跃回去的话,迟早有一天我们会被活活困死在这该死的鬼地方。而之前的飞船迫降,我们的食物仓库受损是最为严重的。你以为塔兰是为了什么才那么早就批准大家使用食料袋,原因很简单,我们快要没有食物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把这件事情宣布出来,我们压根就等不到所谓的变异到来便会迎来内乱。”
……
那一天,当林希从布莱斯的医疗室走出去的时候,他的心情沉重到了极点。
也就是经历了那样一场密谈,他才意识到,为什么布莱斯和艾丽莎看上去对安藤夫妇的惨死并不是太在意。
毕竟,在整艘船的生存危机前,发生在那对夫妇身上的悲剧,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如果一定要那场谈话中找到一些让人安心的信息来,大概就是关于那一尊苏鲁化石雕塑的事吧。林希至今还记得自己在安藤静雄的房间里看到那尊雕塑时,占据了他珍贵身体的惊悚感。而当艾丽莎和布莱斯提及船上许多人明显恶化的精神状态时,林希十分不安地提起了它。
林希总有一种感觉,那尊雕塑身上有种古怪而诡异的力量。只不过,他的哥哥和艾丽莎显然很难理解林希对那尊雕塑的忌惮……
“老天,吓死我了,我之前还以为你隐瞒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比如说,莉兹其实是你杀的……”艾丽莎听到林希隐瞒的事情只是那尊苏努雕塑后,看上去甚至松了一口气,然后她的语气变得轻快了一点,“别那样看着我,只是开玩笑而已……安藤静雄对你撒了谎,自从那尊雕塑出了事故,唔,就是你知道的那个事故,塔兰就让人重新加固了它的密封槽并且将它挪到了他的私人仓库去了。你知道塔兰的性格,他的私人仓库简直就是太空中的银行金库。安藤静雄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从塔兰的仓库里把那尊苏努化石雕塑偷出来。”
“可是我明明看见了……”
林希喃喃地说道。
“据我所知,在那场悲剧发生之前,安腾静雄对苏努的宗教忽然很感兴趣,所以他向某个船员买了一尊手工雕刻的苏努雕塑,我想你看到的就是那玩意了。”艾丽莎并不在意地说道,“那雕塑不过是安藤给莉兹买来安抚情绪的玩具而已。”
林希并没有怀疑艾丽莎的解释。作为副舰长的她,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时刻,必须尽可能地了解所有船员的动向。如果她说安藤静雄买了手工雕塑来糊弄莉兹,那么他就真的这么做了。
可即便是这样,林希依然会因为自己心底的那一丝不安而坐立难安。
如果那真的只是手工艺品,为什么那一天在离开舱室后,安藤静雄会那样真情实感地苦苦哀求他呢?
以及,在林希的心底还有另外一个疑问。
安藤夫妇,约翰·布朗森,还有那些越来越怪异的勘探队员……
布莱斯和艾丽莎坚定地认为所有的问题都出在了那些也许含有特殊成分的食料袋上,但……
真的仅仅是这样而已吗?
这种不安一直陪伴着林希,直到回到他自己的生活舱。
在看到房间里的培育皿,正确的说,在看到“一号”时,林希总算感觉好些了。
他看见了“一号”重新在苏努香木上筑了一个新的巢穴。它是金黄色的而且形状也比之前那个更加圆润可爱,之前被“一号”仔细藏起来的那些“宝物”也被它重新刨了出来,安放在巢穴的底部。
做完这一切,对于一只新生的虫子来说可不是容易的事情,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林希靠近培养皿时候,“一号”显得有些疲惫,它正蜷缩在自己新建造地巢穴之中沉睡着——林希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它的翅膀如今是一种半透明的颜色,没有任何多余的斑点和色彩。
而更加让林希感到欣慰的是,他检查了自己离开之前放置在培养皿中的饲料碟皿,那里头是空的。
之前气呼呼,大发脾气的“一号”似乎是把培养皿中所有的饲料都老老实实吃光了。
“这样才听话嘛。”
林希微笑了一下。
“一号”听见了他的低语,抖了抖触须,立刻从巢穴中爬了出来。
它俨然已经忘记了不久之前跟林希闹的别扭,在看到他之后立刻就抖开了自己的翅膀兴致勃勃地舞动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它的翅膀非常小心地避开了新建好的巢穴。
林希久久地看着“一号”,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浸泡在了温水中一般慢慢变得舒展起来。
在这样一个充满了不详和危机的世界里,似乎只有他房间里的这一角是可以喘息的。
而也只有在看着“一号”时,林希才会暂时忘记自己正在面临的烦恼,变得稍微轻松一点。
也许就是因为精神压力太大而导致的行为失常,又或者真的是对星蝶的怜爱让他晕了头。
等林希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由自主地推开了培育皿顶部,然后把手伸了进去。
他轻轻地摸了摸“一号”那仿佛金属一般坚硬冰凉的躯体和它那对巨大的翅膀。
按照安藤静雄的笔记上的记载,如果星蝶对他有一丝一毫厌恶的话,这个时候他的手指已经直接变成了两截。
不过这样的事情当然不可能发生。
“一号”一看到林希打开了培养皿,瞬间就变得更加活跃了,它绕着林希的手腕飞舞个不停,最后干脆直接停在他的手背上,它一动不动,只有头顶微微卷曲的触须在抖个不停,简直就像是在嗅闻他身上的气味一样。
“好乖。”
林希看着它那对红色的小小的眼睛感慨道。
“你要是一直这么乖就好了……”
他轻轻地说道。
……
当天晚上——
在林希的脚下几十米的底层甲板,船员禁闭室内,约翰·布朗森重重地抽搐了一下,然后从药物带来的昏迷中缓缓清醒过了过来。
他的身上挂着沉重的电子镣铐,还有几根输液管直接戳在他的肉里,输液管的另一头连接着一些淡绿色的药瓶。
约翰浑浊的眼睛聚焦了很久才看清楚那些药瓶瓶身上的名字,都是一些强效的镇定药物。
这些药物通常都有着严重的副作用,但在这一刻,约翰·布朗森却不得不对这些药物的效用心生感激。
在强效镇定剂的作用下,他总算可以从那种濒临崩溃的疯狂状态中抽回一点神智,当然,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毕竟这么久以来,光是要跟自己身体里的异变对抗就已经快要耗尽约翰的全部心力了。
而如今,回想起自己白天的那个失误,约翰·布朗森的心瞬间被悔恨和绝望彻底地淹没了。
“我们都完蛋了……”
明明知道这名为禁闭室,实际上却是监狱的小房间里除了他自己之外空无一人,但约翰还是翕合着嘴唇,沙哑地开口低语道。
“众虫之母将把我们都变成祂的孩子的孵育器……”
他的嘟囔最开始非常轻微,轻微得近乎耳语,但很快,那低语便变成了咆哮。
“林希——你们必须要杀了林希——他就是那只异种——看看他干的那些事情!他现在尚未醒来,你们还来得及!看看他干了什么!是他招来了虫子!因为那就是他的眷族!等王虫也出现就来不及了,他的孩子……祂的孩子们……会杀了我们所有人!”
约翰·布朗森猛然抬起头,瞪着天花板上一个角落面露青筋地大吼起来。
在那个角落,监视器正在运行的红点正在有规律又缓慢地闪烁着。
在约翰所在的甲板再往上两层便是监控中心。太阳神号是一艘非常老旧的飞船,因此这里依然在使用最为原始的监控系统。一整排的监视窗口整整齐齐地悬浮在球型房间的半空中。若是没有出差错的话,在这些监视窗口的下方会坐着两名监控人员。而他们在听到约翰·布朗森的大吼大叫后,会皱着眉头,通过远程控制将这个老头身上的药物注射剂量调高一些好让他安静下来。
只不过今天这里却不是那种“没有差错”的状况。
负责今天晚上监控人物的两位船员非常不凑巧的是一对地下情人,监控室里的值班对于有些人来说是枯燥的工作时间,而对他们两人却是难得的偷闲——他们想办法给自己找了一个可以欢度夜晚的储藏室,并没有理会他们理应负责的监控工作。毕竟现在太阳神号正处于搁浅状态,一切都是那么无聊,那么平静,实在没有什么需要监控的地方。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
所以,当约翰·布朗森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监视器的那一头,压根就没有人回应他的尖叫和呼救。
……
最开始那只是一种细微的“沙沙”声。
非常轻微,非常遥远,听上去几乎就跟空气管道里的风扇出了小故障一样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但很快,那种“沙沙”声变得清晰起来。
约翰·布朗森停止了自己对林希的诅咒,他紧紧地抿住了嘴唇,身体重重地颤抖了起来。
一些遥远的记忆开始在他的脑海中回现,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现在他却想了起来。
有东西正在朝着他爬来。
约翰很确定这一点。
因为那东西似乎压根就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踪迹。
很快,从空气过滤器的下方,有东西慢吞吞地爬了出来。
“哦……不……”
连接在约翰身上的生命体征监控系统开始报警了,因为约翰的血压和心跳都远远地超过了他这个年纪的人类应该有的数字。
让约翰吓成这样的并不仅仅是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是那玩意的本身。
那庞大而畸形的身体,邪恶的复眼还有狰狞的口器,哦,对了,还有那只虫子身上的花纹,那比噩梦还要可怕的花纹。
那只虫子看上去就像是刚从地狱中爬了出来似的。
“救——救命——”
约翰开始尖叫起来。
“虫子——天啊——它已经来了——它已经——”
更多的沙沙声传了出来,禁闭室里的照明设施本应该二十四小时开启,现在却变得暗了许多。
约翰抬起头,震惊地看向天花板上的灯管。
他看到了许许多多的虫子争先恐后,潮水一般从飞船墙面上的缝隙中挤了出来,然后它们排着队,挤挤挨挨地爬上了照明灯管。
一股甜而微微腥臭的古怪味道在禁闭室里蔓延开来,那是虫子的味道。
灯光很快就在虫子的遮蔽下彻底消失了。
黑暗笼罩了整个禁闭室。
但就在那黑暗中,两点猩红的微光却显得那样的清晰,然后,有东西慢慢地从阴影中浮现了出来。
约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到它。
他本来应该看不到的。
但那东西就是出现了,那可怖而可憎的外貌仿佛烙铁一般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吓坏了,就像是今天白天那样。
“救命——不不不——救救我——不要——不要靠近我——”
哪怕是那些镇定剂也没有办法稳定约翰的情绪。
他开始竭尽全力地挣扎和嘶吼。
“沙……沙沙……”
是鞘翅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那东西慢慢地爬向了他。
约翰忽然间动不了了,也许是因为恐惧已经超出了他的精神负荷。
他希望自己能逃跑,尖叫,闭上眼睛,哪怕任何一项都可以,但他就是做不到。
他看见了它,它歪着头,直勾勾地看着约翰。
然后,约翰看到它的口器颤动起来。
【好乖——】
老人听到一个怪异到极点的声音,从那虫子的喉咙深处传了出来。
【一号——好乖——】
它又说道。
然后,它靠了过来。
“咔嚓……咔嚓……”
等声音再传出来的时候,便是那清晰的咀嚼声了。
……
如果不是出了一点儿小状况,那天早上对于林希来说本应该是神清气爽的。
毕竟能够在那么心事重重的情况下顺利入睡已经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了,更何况他还一夜无梦,睡得很是安稳。
然而,就在他心满意足伸着懒腰准备起床的时候,一些小东西噼里啪啦地从他的身上掉了下来。
林希保持着掀开被子的姿势看着自己床上多出来的那些东西,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比较轻的那些是树叶,颜色和形状看上去都很眼熟。
重一点儿的就是小石头和金属零件了。
最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床上甚至还有一支他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的钢笔。
林希捡起了那只钢笔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十分确定那绝对不是自己的东西——毕竟他就算是再马虎,也不会在自己的房间里放上这么一只外壳都已经被踩瘪,表面布满了深褐色污渍的钢笔。
当然,他更加确定的是,自己也绝对没有梦游的习惯……或者说,就算他梦游,他也不会梦游到星蝶的培养皿那边去把“一号”窝里的小宝贝们一股脑地偷出来藏在自己的被子里。
没错,这些玩意就是“一号”窝里的那些东西。
林希已经可以认出那些树叶和石头了,它们看上去之所以眼熟,纯粹就是“一号”昨天把它们放在自己的巢穴里,然后对林希炫耀了很久很久的缘故。
当然,那只钢笔是新的东西,天知道它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你最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林希从床上跳了起来,然后他一把抓过那些小玩意儿冲到了“一号”的培养皿前,崩溃地问道。
而在这之前,“一号”正舒舒服服地趴在了自己的巢穴里,听到林希骤然间提高的声音,它飞快地跳了起来,然后刺溜一下躲到了苏鲁香木的后面,只留了脑袋在外面,两根卷曲的触须不停地摆动。
从它不停闪烁的红眼睛里,林希可以看出来,它似乎有一点茫然和慌张。
“……”
林希与“一号”对视了半晌,然后颓然地放松了自己的肩膀。
“这是你送给我的东西,对吗?”
林希把那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放在了培养皿的旁边。
“一号”的触须剧烈地抖了抖,然后停住了。
林希觉得这大概就是星蝶在表示肯定了。
“好吧……”
他叹了一口气。
在靠近培养皿之后,林希才发现“一号”的巢穴里多了一些东西。而单纯站在“一号”的角度来看,林希也许应该恭喜它才对,它的收藏品确实升级了。
“一号”再也没有在自己的巢穴里放入寒酸的石头和树叶,现在铺满整个巢穴底部的只有那些闪闪发光的金属零件,林希不可思议的盯着那些金属零件,一些金属零件看上去有点眼熟,让他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我真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从哪里把这些东西弄出来的?上帝保佑,我可不希望哪一天我的房间会因为管线故障而报修。”
林希一边对着“一号”嘀咕一边弯下腰,他就像是一名侦探那样仔细地研究着他搁在培养皿上方的金属网格。
在这样认真的探查之下,他终于发现了一丝端倪,靠近金属网格边缘的某个位置,似乎有一点儿小小的位移。
林希很确定,“一号”就是从这里逃出了培养皿然后又溜了回去的。
这只小虫子的高智商也完美地表现了出来,它甚至还懂得在爬进爬出之后把林希盖上的金属网格挪回原位,
也许就是林希之前捏着它的身体把祂丢回培养皿的行为,让“一号”认识到林希并不喜欢它离开这个逼仄的小区域。
不过,在另一方面,“一号”又显示出了惊人的笨拙。
比如说它企图把自己喜欢的收藏品分配给林希这一点。
不错,林希就是这么觉得的,他床上的那些东西,应该就是“一号”连夜从自己的收藏中分出来然后挪到他的床上去的。
他真的有一点搞不懂星蝶的脑回路,也许,在它们的认知中所有的巢穴底部都应该有一些闪闪发亮的东西?包括人类的床铺也是这样。
不过这只小虫子到底知不知道,分出自己的收藏品这一行为,已经完美的暴露了它可以自由出入培养皿的行为呢?
“哒——”
就在林希看着手中那些金属零件哭笑不得的时候,从培养皿的内部传来了一声轻轻的碰触声。
林希转过头,发现“一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香木的背后钻了出来。
它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林希手中拿着的东西,正是昨天它辛辛苦苦送给对方的礼物。原本还显得有一点慌慌张张的它,立刻就变得理直气壮了起来、
它用自己的两只前肢交替敲击着培养皿的内部,同时发出了一种之前都没有发出过的“滋滋”声。
林希花了好久才愕然地发现,“一号”竟然是在示意他像是昨天那样抚摸自己。
安藤博士的笔记本上倒是记载过星蝶的这种粘人属性,不过……
“不,我没法鼓励你这种行为。”
林希皱着眉头对“一号”说道。
“……”
“一号”的动作忽然停住了,它呆呆地看着林希,触须在头顶晃了晃去。
“谢谢你的心意,但是我一点都不需要这个,而且我确实不喜欢你拆零件的行为——”说过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只旧钢笔,他十分头痛地补充道,“我也不是很喜欢你去掏垃圾桶的行为。”
“……”
“一号”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不过这一回,连它头上的触须都没有动。
“听懂了吗?”
林希郑重其事地说道。
“哗啦——”
迎接他的当然不会是某只高智商外星虫子的道歉。
不过林希可以肯定,“一号”能够明白林希对它说的那些话语——原因很简单,它忽然间转过身,然后用后肢用力地撩起了培养皿底部的沙土刨向了林希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号:我老婆已经三天没打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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