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正不在三楼的总裁办公室办公, 拿着笔记本到一楼的办公区, 背靠着窗外和煦的日光,研究万融臻汇未来的发展方向。
前头不远, 夏可忍不住回头看他,黄百两在他旁边做数据汇总:“你看什么?”
“嘘!”夏可朝他竖食指, 压着嗓子,“你说他是不是故意坐那儿的, 监视我?”
黄百两看了他两秒钟, 冷漠地推了下眼镜:“自恋是病,得治。”
“你才自恋!”夏可想凶他又不敢大声, 表情极其狰狞,“我发现他总是盯着我,那次我睡了会儿觉,他冷嘲热讽不依不饶的,他怎么不盯着你们?”
忽然, 他不说话了, 黄百两不爱理他:“又怎么了。”
“你说他会不会……”夏可两手夸张地抱住胸口, “会不会是那个啊?”他咬着嘴唇,特别认真,“到任第一天就被我美轮美奂的英姿吸引了?”
“放心吧, 他就算是,也看不上你,”黄百两闷头算数据,“还有, 美轮美奂是形容建筑物的。”
这时来晓星从中台办公室出来,顶着一头蓬蓬的软发,跑到匡正桌前:“老板,尤琴的钱到账了!”
匡正抬起头,语气平淡:“数目对吗?”
“对!”来晓星激动得都要跳起来了,这是他们好几个月来的第一笔正经收入:“按照合同约定,是尤琴咨询费的10%!”
那天的沙龙会上,当场聘请尤琴担任税务顾问的嘉宾有七十一个,达到了参会人数的三分之一,根据协议,尤琴每笔给万融臻汇提成10%。虽然只是低端的“拉皮条”,但这是匡正做成的第一单顾问咨询业务,而且积累了相当的客户资源,是他们在私银领域打开局面的重要一步。
“这笔钱,”他扣上钢笔环顾四周,“把大楼的内装搞一下。”
“老板,”夏可刚才还埋怨人家盯着他,现在又去招人家,“咱们好不容易进了笔钱,不在账上留一留吗,这左手进右手出的……还没捂热呢!”
“我同意老板的意见,”黄百两说,“要装,而且要快装,现在大客户还没上门,否则就我们这硬件条件,来一个走一个,来一双走一双。”
匡正赞赏地看着他:“小百,这事儿你带着夏可做,务必给我装出品味来,”接着,他话锋一转,“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多受累,等业务上了正轨,该配的人配齐,你专注你的法律顾问。”
其实没有后面那句话,让黄百两抓装修他也毫无怨言,但匡正说了那句话,他是个尊重员工、尊重员工专业知识的老板,黄百两绷紧了两腮,缓缓点了下头。
定了要装修,夏可又嚷嚷着怎么装、装什么风格,这时大门那边有脚步声,是段钊,晃晃悠悠走进来,经过办公区,招呼都没打一个。
匡正看了眼表,十点二十五分:“金刀。”
段钊不耐烦,转身看着他。
他身上有浓重的酒臭味,匡正指了指他的后腰:“你的衬衫出来了。”
段钊两手往后一摸,“操,”真的,质地上乘的白衬衫从西装下摆露出来一截,“我他妈喝蒙了……”
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一句抱歉,他径直走向洗手间,黄百两看不下去,撑着桌子要起来,“小百,”匡正却叫住他,“让他去。”
“可是……”
“他喝多了,”匡正低头继续做方案,“你能拦着人家吐吗,坐下。”
黄百两佩服匡正的气度,甚至替他觉得惋惜,这样的人来他们这破私银,实在是糟蹋了。
半个小时后,段钊从洗手间出来,像是换了个人,西装衬衫整理得一丝不苟,还有浓密的黑发,用水打得湿亮,来到匡正桌前。
“说。”匡正头也不抬。
“匡总,”段钊拉把椅子坐下,“有个姓佟的,做电子元件,企业不大,但盈利非常稳定,在咱们市民营企业里能排进前五十,准备着上市了。”
匡正放下笔,靠着椅背听他说。
“他缺钱,”说到钱,段钊的眼睛晶亮,“干他们那行,铜是主要原材料,这两年铜价波动得厉害,他经常性地缺流动资金!”
匡正直奔主题:“怎么搞?”
“我们可以设计一款理财产品……”
匡正抬手打断他:“我现在不考虑理财。”
“匡总……”
“万融臻汇必须从卖理财的低端市场向提供优质服务的高级私人银行转型,尤琴这单刚有点起色,我们不能又回去走老路。”
“匡总!”段钊据理力争,“高的应该攀,低的也不能扔啊!这是笔大买卖,做成了够咱们几个人一年的吃喝拉撒!”
匡正考虑的不是一年,而是万融臻汇的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他没说话,转动椅子望向窗外。
“匡总,不是你说的吗,”段钊试图说服他,“只要我们齐心,天地都他妈会变色!我昨天跟那孙子喝到今早三点多,胃都喝抽了才把他约下来!”
匡正的手指在皮面扶手上反复摩擦,仍然没动。
“你相信我一次,”段钊几乎是恳求,“你信我一次,老板!”
他终于改口了,冲着这句“老板”,匡正一脚踏地转回来:“你能和这个人吃上饭,怎么没早做他的生意?”
“原来我们没有商行的资源,”段钊指的是冯宽,“现在你来了,带着万融的人脉和资金,现在什么样的大佛我都敢拿下!”
匡正垂下眼睛,在思考。
“今晚九点半,”段钊灼灼盯着他,“迎宾街的老广味道。”
入夜,匡正坐着段钊的车,准时来到老广味道门口,不大的门脸,他们上二楼,一进包厢,圆桌后头坐着个笑呵呵的白胖子,面前是吃了一半的烧鹅。
“佟哥!”段钊满脸堆笑,领着匡正进去,“这是我跟你提的,我匡哥!”
匡哥?匡正瞥他一眼,这小子双重人格犯起来怪吓人的,“佟总,”他打招呼,刚要在桌边坐下,姓佟的擦着手站起来,去衣架上拽下外套,一副要走的样子。
匡正杵在桌边,看向段钊。
段钊连忙问:“佟哥?”
“走啊,”佟胖子穿上肥外套,显得体积更大了,一副腰缠万贯的煤老板样,“不是谈事儿吗,饭桌上乱七八糟的怎么谈。”
那哥们儿你约在饭店?匡正心里叽歪,面儿上云淡风轻:“佟总说的是。”
他和段钊都是空着肚子来的,这会儿挨着饿重新上车,跟着佟胖子的白色宝马开出迎宾街。本以为是去他公司,或者什么茶楼会所,没想到这车一开就开了一个多小时,直接开出市区,到了周边一个郊县。
县城和市中心不一样,十一二点到处黑黢黢的,老远就看前头有一个大灯箱,七彩灯打出“哥哥醉”几个字,佟胖子奔着那片灯开,到了地方匡正一看,是个商务ktv。
佟胖子咬着牙签下车,没叫他们,自己往店里走,匡正和段钊赶紧跟上,一进门,眼睛差点没晃瞎——从地板到墙壁再到吊顶,全贴着金纸,灯光一打,像他妈西方极乐世界,和店门口横幅上的宣传标语一个风格:渡你成仙。
匡正脑子里只闪过两个字:魔幻。
他硬着头皮往里走,一条十多米的长走廊,两边各立着一面封闭玻璃,玻璃那头是打通的大房间,屋里坐满了各式各样的女孩,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看着手机、锉着指甲、没心没肺地嘻嘻哈哈,唯一的共同点是都画着大浓妆。
匡正名牌大学毕业,在香港、伦敦、新加坡都待过,三十二岁干到执行副总裁,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傻样儿,看呆了。
“姓匡是吧,”佟胖子招呼他,“要哪个,自己点,你买单。”
匡正看着玻璃墙里那些被物化了的女孩,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反胃感,在富美华,他给正彩张总的夫人擦鞋,人蹲下去了,但人格立着,现在这佟胖子是让他连人格都蹲下去,他不干:“不了,我没兴趣。”
决然的六个字,佟胖子不高兴了:“怎么个意思,老弟,瞧不起哥哥领这地方?”
段钊赶紧拿胳膊肘顶他。
“怎么可能,”匡正笑了,他也逢场作戏,在翡翠太阳也搂过不认识的女人,但那不一样,那些女人是自由的,不像这些麻木的乡下女孩,如同猫儿狗儿或是一件廉价的物品,被摆在橱窗里任人挑选,“我……”他抽出根烟咬上,含混地说,“对女人没兴趣。”
这话一出,别说佟胖子,段钊都愣了。
“我是大老粗,”佟胖子上下打量他,“你可别蒙我!”
匡正甩上打火机,慢慢吐着烟圈,什么也没说。
沉默有时是最好的语言,佟胖子消化了一下,还挺热心,问旁边点单的服务员:“你们这儿有男的吗?”
“没有,”服务员苦着脸,一嘴难辨的口音,“要那个,你们得去隔壁县。”
“没辙了,老弟,”佟胖子不再为难他,和段钊一人点了一个,搂着进包房。
房间布置和城里一样,大屏幕、触控点歌台、镭射灯,一样都不少,屋子中间的小茶几上摆满了冰镇嘉士伯,密密麻麻少说有五六十瓶,佟胖子的大屁股往沙发上一坐,告诉服务员:“全给我起开。”
这是要血拼,匡正和段钊对视一眼,在佟胖子身边坐下。
饿着肚子,匡正直接对瓶儿吹,很有诚意地干了一瓶,开门见山:“佟总,你需要流动资金,我们万融臻汇可以为你提供……”
佟胖子拿起酒,听都没听,转身猛灌怀里的小姑娘,匡正看他那个脑满肠肥的样子,火儿腾地窜起来,忽然,他咂摸咂摸嘴里的味儿,好像不对劲,对着光看酒瓶上的包装,原来不是“嘉士伯”,是他妈的“喜大伯”。
匡正叮地把酒瓶撂下,冷着脸翘起二郎腿,不说话了。
那边佟胖子扫他一眼,没看见似的,(这里有几个字不便出现)站起来,两个人肉麻兮兮地合唱“知心爱人”。
这歌匡正跟宝绽也唱过,那么美好的夜,那么真挚的情,全被这死胖子和狗屁商k给糟蹋了,卖理财的不甘、胃部强烈的灼烧感、假酒和玻璃墙女孩,还有想立刻回家见宝绽的心情,匡正忍无可忍起身,踢开门拂袖而去。
段钊马上去追他,在ktv金碧辉煌的长走廊上喊:“老板!”
匡正没理他。
“姓匡的!”段钊吼,“你给我站住!”
匡正这才停步,甩起西装下摆,掐着腰瞪他:“那姓佟的要干什么!”他怒气正盛,“到底是他缺钱,还他妈是我们缺钱!”
隔着几米,段钊不跟他呛,歪着头,那股蛇似的阴劲儿又上来了:“万融投行真是养大爷的地方,这才哪儿到哪儿,您就受不……”
匡正几步过去,揪着领子把他顶到墙上,大概是这个庸俗的ktv,那瓶劣质的假酒,让他放下所有的审慎和修养,变成一头横冲直撞的野兽。
“怎么着,要打人?”段钊挑眉看着他,“你幻想那什么高净值客户他妈在哪儿呢?这儿!”他指着天花板,“这个恶心的ktv才是现实!我们就是在和这帮土老板打交道,我们得从他们身上弄钱,我们在公关,老板!”
“不是幻想,”匡正很清楚万融臻汇的未来是什么样,他正一步步向着那个目标前进,“你们得相信我。”
“你先相信相信我行吗大哥,”段钊推开他的手,捋着衬衫前襟,“姓佟的这种人最讨厌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精英,女人不点,假酒不喝,我是他,我也不和你做生意!”
要做生意,前提是信任,两种皆然不同的人如何彼此信任?只有其中一种人先做出改变。匡正和段钊也是这样。
“回去把那死胖子拿下,”段钊搭住他的肩膀,用一种哥们儿似的语气,“还是空着手走?”
匡正看向不远处的楼梯,沉默良久,一咬牙一跺脚,转身向包房冲回去:“你小子,”他恶狠狠地招呼,“给我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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