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安然便关切的走上前来, “姐姐,这东西很难吃吗?”既庆幸自己方才没贸然品尝, 又有些替林若秋担心, 她这脸色未免太苍白了些。
方姑姑则心念一动, 照她看来,林美人向来身健体壮,就算是苦夏,也不该当众失仪,该不会……她本待开口询问,却还是悄悄咽了回去, 宫里多少年没孩子出世,万一闹得空欢喜一场, 她反而罪过不轻。
且林美人的身子她自己清楚, 如若真有了,想必不会瞒着。
方姑姑遂收敛了喜色,命人倒一盏清茶来供她漱口,一壁问道:“美人仔细中暑, 还是到阴凉的地方去站一站吧。”
林若秋看着手心那碟菜颇有些恋恋不舍, 她还没吃完呢,偏偏这会子胃口不佳,倒霉透顶。
她这副为难脸色落在外人眼中却成了对魏太后的敬畏,想想宫里的女人真是可怜,明明在家都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在这儿却既要安生伺候皇帝, 还得逢迎讨好太后——若这两者不对付,更是难上加难。
方姑姑正要劝说,就见斜刺里一只胳膊伸过来,将那盘辣炒腰花夺过去,冷声道:“吃不下就别吃了。”
众人吓了一跳,半晌醒过神来,齐齐向建昭帝问好。
林若秋胡乱施了一礼,便紧盯着楚镇怀中的物事,见他吩咐魏安拿去倒掉,忙上前拦阻,小心提醒道:“陛下,这是太后娘娘赐的菜。”
她自己平日不好点这些,难得太后肯赏,林若秋还想留着当宵夜呢。
但楚镇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只当她脾气软弱任人挼搓,遂没好气道:“太后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往日你在朕跟前怎没这般听话?”
林若秋暗暗吐了吐舌头,跟这种不讲道理的男人说再多都是废话。
结果楚镇还是让人将那盘腰花拿去喂狗。
方姑姑看了半天,心中不禁感叹:看来这林美人也不是傻的,关键时刻上起眼药毫不手软,不过谁叫魏太后理亏在先呢?好端端的去磋磨一个新进宫的宫嫔,实在有失长者风度。
也难怪陛下愿意站在林美人这边。
安然早寻了个借口悄悄溜走,林若秋没法将她留住,事实上也不止安然,连红柳亦偷偷退后一步之地——都知道陛下是要跟林美人说体己话的。
林若秋却不大自在,她不愿在公共场合同楚镇太过亲近,大家都是小老婆,独她一个享受这份尊荣,成什么样子?且这么一来,恨她的人就更多了,林若秋几乎已能感到周遭针刺般的目光。
无奈楚镇却自顾自牵起她的手,林若秋也挣不开他,他那手劲大得实在厉害,像老虎钳子。
但是下面的劲力就不怎么足了,也许那些腰子该让给他吃。
林若秋正胡思乱想一气,就听楚镇和气的问方氏,“母后现下可得闲?”
方姑姑本沉浸在这对金童玉女的甜蜜互动中,闻言方醒过神来,忙道:“在的,太后娘娘正候着陛下呢。”
无论魏太后是否真心喜爱这位长子,可她所有的尊荣体面都来源于皇帝的身份,从明面上而言,魏太后自然喜欢皇帝儿子对自己尊崇有加,母慈子孝。
楚镇因命魏安指挥仆从将一座玉山子抬去园中供众人赏玩——那玉山子是由湖广总督所进献,大幅的玉石上细细雕刻出白云、流水、翠竹、苍山,无不惟妙惟肖,纤毫毕现,这样兼顾了奢靡与艺术的东西,正是太后最爱。
方姑姑暗道皇帝果然还是孝顺,贺礼都比旁人看着用心,倒是太后每每不冷不热,叫人着实心寒。
这厢楚镇携着林若秋径直奔往长乐宫正殿,林若秋本想说不打扰他们母子团聚,无奈楚镇看她就像蛛网缚住的猎物,不许她离开视线半步。
林若秋只好认命再去跟魏太后打一回交道,好在这次有皇帝替她撑腰,魏太后想来不好多说什么了。
两人进门时,魏太后正皱眉吩咐身畔侍女,“方含怎去了这许久?你过去瞧瞧,可别把哀家的旨意当耳旁风。”
侍女为难道:“太后娘娘赐膳虽是一片慈心,但林美人未必能够领受……”
三伏天里给小姑娘送一碟腥不拉几的腰子,还硬逼着吃光,这是人干的事吗?
魏太后冷笑道:“这就叫委屈了?进宫可不比家里,皇帝愿意宠她纵她,哀家却不似皇帝,总得教她学会点规矩,往后就知道留心不出错了。”
话音未落,便听一人轻轻叹道,“母后常教导儿臣,背后切莫说人,怎么您老人家自己却犯了这忌讳?”
魏太后吃了一惊,这才看清是楚镇前来,于是狠狠瞪向墙根站着的几名宫人:也不知道提前通报一番!
宫人们也委屈,论地位,皇帝才是这宫里最大的主子,皇帝说了不必通传,他们还能违拗不成?说来母子俩斗法不断,又何必总把他们牵扯上?
楚镇上前劝道:“母后不必怨责旁人,幸而咱们母子私底下说说无妨,若方才那些话被人听去,倒有损您的威名,反而不美。”
魏太后老脸一红,却无言可辩,于是将锋利的视线挪到林若秋身上。
林若秋忙低眉敛衽,比小白兔还显得乖巧纯良,这样外人看来便是魏太后欺负了她——事实也是如此。
不待魏太后再度发难,楚镇干脆抢着道:“林美人最近脾胃不佳,母后您赐菜虽是一片好意,大暑天谁爱吃这些油腻荤腥之物,朕看着都烦,就命人撤下了。”
亏得他没说已经倒去喂狗,否则魏太后更要气得半死,但光是这几句话已令魏太后大为光火,她还没说什么呢,皇帝就竹筒倒豆子般的说了一大长串,对一个妾室这般爱重有加,到底有没有将她这位母后放在眼里?
魏太后便冷声道:“皇帝宠爱林氏也该有个限度,你可知林美人今日进献给哀家的贺礼是一封帛书,且是拿皇帝所做的诗文滥竽充数,这样胆大任性之人你也护着?”
楚镇笑道:“母后这是嫌朕做的诗文不好?”
魏太后不意他专挑自己话里的毛病,只得硬邦邦道:“哀家没这么说。”
“那就是好啰,”皇帝赖皮起来比谁都赖皮,“既如此,您还有什么可说的?且女子无才便是德,若林美人成日家钻研诗书,只怕您又得骂她是个书呆子、不肯将心思放在朕身上了。横竖都是错,依朕看,您就不该办这个劳什子寿诞,也就不会生出这许多的事端了。”
尽管皇帝是以开玩笑的口吻娓娓道来,魏太后却疑心他是认真的,话里话外都在讥刺自己。但这样的日子不适宜翻脸,魏太后只得装作听不懂的模样,轻哼一声了事。
方姑姑反倒瞧出来了,皇帝正是帮林美人出气呢,也是太后自己气量狭窄爱同晚辈过不去,这才叫人揪住把柄。
好在皇帝终究是个孝子,没打算将自家亲妈气死,于是唤进魏安来,婉转说起那座玉山子的来历,并请太后留在宫中细细赏玩。
魏太后听说是进献给自己的贺礼,这才觉得面子上有光,待二人的态度和气多了,又问起皇帝,“饿不饿?哀家瞧你最近都瘦了。”
楚镇笑道:“原本暑天懒得用膳,方才在太和殿中胡乱用了些点心,可到了母后您这里又饥肠辘辘起来,大约母后这里地气足,人也格外的有精神。”
魏太后遂和颜悦色的问,“想吃什么,母后命人给你做去。”
楚镇道:“什么都使得,只别再送一道凤尾腰子就行。”
见楚镇话里话外仍拿方才赐菜说事,魏太后不免脸上略僵,心道这儿子真是叫狐狸精迷昏头了,三番两次为一个妾室寻她的不是,简直忤逆。
当着许多人的面,魏太后不便发作,只淡淡吩咐人下去,“把小厨房下的寿面端一碗上来。”
楚镇打蛇随棍上,“那便索性盛两碗吧,也好让林美人跟着沾沾母后的喜气。”
魏太后无话可说,若连一碗面都吝啬那就太小心眼了,只得忍着气命人办去。
林若秋则始终以一副小白花的姿态依偎在皇帝身畔,她看出魏太后恨不得吃了自己,唯有牢牢抓住楚镇这把保护伞,免得独自一人沦为魏太后攻击的目标。
须臾热腾腾的寿面便被呈上来,这长寿面是一早就擀好了的,只等滚水下锅烫熟,极是方便易得。
唯独那送面的人却不易得。
林若秋看着魏雨萱两手娇怯怯的扶着托盘,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摔倒,着实为她捏一把汗:长乐宫中的人都死绝了么?竟要她一位嫡小姐负责端茶送水。
魏太后则露出满意神色,可见一早就将人藏在宫里,单等现在才放出来。魏雨萱穿着一件荔枝红的宫装,面庞经过精心修饰,愈显得肌肤莹白,眉目如画。
大约魏太后着意调-教过她,她看起来不像前些时那样呆板,略微抬起头看人时,眼泡里仿佛含着两汪水,格外多情——对男人而言,女人的眼泪是最大的武器。楚镇冷落她多时,她心中悲痛难忍,掉几滴泪是很容易的。
可惜这样厉害的武器也没派上用场,楚镇根本不看她,只将一碗端在自己手上,一碗递给林若秋,又贴心拣去她碗中的葱姜蒜丝,笑了笑道:“朕记得你不吃这些。”
林若秋倒不是不能吃,只是不爱吃,在太后宫中她当然不会傻到挑挑拣拣的,无奈楚镇这般体贴,林若秋也只好装成受用的模样,莞尔道:“谢陛下。”
她疑心楚镇又在故意秀恩爱,不知是做给魏太后看的还是魏雨萱看的,但不管怎样,既已承担宠妃的使命,林若秋只好贯彻自身的职业道德,反正魏太后不会因她恭顺就少恨她一点,那么,又何必处处恭顺呢?
她索性学习身旁楚镇,旁若无人的吃起面来。说也奇怪,尽管周遭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她的胃口却奇迹般的好起来,这素面无油少盐,却做得十分咸淡适中、弹性十足,比御膳房送的山珍海味似乎还要爽口些,果然太后宫里的厨子也更有本领。
她这厢用膳用得香甜,另一边,分散在园中各处赏玩的各嫔妃听说皇帝已来长乐宫里,几乎不约而来的簇拥过来,即便懒得刻意去争,宠爱毕竟是个好东西,有总比没有好。
魏昭仪立在一棵绿叶纷披的石榴树下,远远望见魏雨萱手足无措站在皇帝身旁,脸上不禁滑过一抹讥嘲。
素英知她向来看不起那一位,因陪着她哂笑,“太后娘娘为了魏选侍也算费尽心机了,无奈四小姐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给她机会她都把握不住,更别说还有林美人在场。”
话音刚落就见魏昭仪的神色冷淡下去,素英这才醒悟到自己方才说得不好,有林美人在场,别说是魏选侍了,换做自家主子只怕也难挤过去。
她讪讪道:“娘娘,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魏昭仪却已平静下来,“你说得不错,就连本宫也未必争得过她,所以不必去争。”
这世上很少有男人一心一意,更别说是皇帝,她需要做的只是等楚镇的兴致淡下来,到那时,压根不需要她出手,林氏便会不战而亡。
尽管如此,当她看到那两人恩爱笃睦的情状时,眼中仍不免划过一缕刺痛——或许亦是羡慕,因那是她从未拥有过的。
不同于魏氏姊妹的黯然神伤,赵、谢二人更像是一副看好戏的态度,赵贤妃见谢贵妃一眼不眨望着正殿中的景象,遂懒懒迈着步子踱上前来,浅笑道:“姐姐可曾见咱们的陛下这般对待过旁人么?”
她就不信谢氏真能半点都不吃味,当了这些年的贵妃,从未见她露出谦卑恭顺之外的姿态——难不成她是个假人?
谢贵妃轻轻睨她一眼,莞尔道:“妹妹来问本宫这句话,可知你已经吃味了。”
说罢便带上侍女姗姗进去。
赵贤妃暗暗握紧袖中拳头,指甲几乎刺进肉里,这些年她跟谢氏明争暗斗不断,那谢氏却始终压她一筹,就算卯足了劲儿要挑对方的错处,谢氏也从未被她揪住把柄,这哪是个女人,分明是个妖怪。
不过,林氏的出现更像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谢婉玉再怎么装作无欲无求,倘若发现有人威胁她的位置,应该也不会无动于衷吧?就不知这个林氏能否走到那一步。
赵贤妃眯起眼睛打量着远方,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对策。倘若不愿与之为敌,或许她可以试着,让林氏成为盟友。
林若秋并未察觉到周遭的暗流汹涌,就算她察觉到了,她也必须装作不知。有时候当你看不清局势时,装傻反而是一种很好的策略。
况且她很少让心事影响自己的胃口,比起勾心斗角盘算输赢,还是一顿饱饭来得实在。
末了林若秋连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甚至很想打一个惬意的嗝,碍于面子才忍下了。她本想将空碗递到侍从手中,可四下一看,原来下人已被魏太后遣散得干干净净,独留他们几个在场。
楚镇见她茫然四顾,遂利索的将她手中碗盏夺过来,一并放到旁侧托盘中——那刷了红漆的托盘就在魏雨萱手里,原来她还愣愣站着没走。
林若秋可真觉得有点囧了,皇帝也是,这不是把人当奴婢使唤么?当然这不能怪他们,要怪就怪魏太后自己好了,是她要将侄女儿送上来自讨没趣的。
魏雨萱醒过神,飞快的抹了把泪,遂匆匆捧着碗碟回后厨房去。至于之后她是含悲忍耻的承担这份屈辱,或是再去找魏太后哭诉,林若秋都管不着了,她吃的太饱、正在犯困呢。
这会子日头煌煌当空照着,林若秋便感到上下眼皮打起架来,她可不敢在长乐宫中小憩,遂悄悄向楚镇讨个主意。
楚镇却坏笑着望向她,“你在暗示朕陪你回去?”
似乎林若秋的意思是请他同榻而眠。
林若秋可真服了他这张嘴,明明和半个太监差不离,倒一天到晚净说些浑话,怎么,过过嘴上干瘾很爽么?
她很不愿意羞怯却不得不羞怯,“陛下在说什么,妾听不明白。”
楚镇暗里在她腰际拧了一把,咬牙道:“在朕面前你也好意思装糊涂。”
林若秋险些惊呼出声,忙捂上嘴看看四周,还好无人留意,天知道方才若闹出动静,她这张老脸就没处搁了。毕竟是太后的地盘,且又是太后的寿诞,做这些鬼鬼祟祟的勾当魏太后不恼才怪呢!
林若秋或许真是恃宠生娇,竟斗胆在楚镇小腿上轻轻踢了一脚,也不待楚镇拿出皇帝的身份来压她,便一溜烟的带上红柳逃走。
楚镇嘴上笑骂两句,揉一揉膝盖,反倒目不转睛的望着那女子的背影。
魏安心道:完了,皇帝这是真栽了。这林美人还真是独具一格,陛下竟也吃她这一套,大约这就叫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吧?
林若秋虽然担心皇帝会记恨她方才的冒失举动,但转念一想,这点肚量都没有做什么皇帝?楚镇皮糙肉厚,她那点劲力落在他身上就和挠痒痒一般,没准对方还以为是打情骂俏,这么一想,林若秋也就撇开不管了。
好在长乐宫与琼华殿离得不算太远,除去来回脚程,睡上半个时辰理应是绰绰有余的。林若秋回去之后便卸了珠钗,解下簪珥,让红柳扶她上床躺下。
本以为计划十分周密,可谁知一觉醒来,窗外日头竟已渐渐西沉下去。林若秋不禁大惊,匆匆披衣下榻,冷着脸叫来红柳,“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红柳委委屈屈说道:“奴婢唤了好几声,您总是不肯睁眼,奴婢还当您这几日太过劳烦,有心想补一觉呢。”
林若秋别的事上脾气都很好,唯独起床气有点大,这些她们都看在眼里,又怎敢上前捋虎须?若是用些粗暴些的法子,只怕醒来还免不了一顿责罚呢。
林若秋一想也是,早知道就不该心存侥幸心理,睡这个劳什子午觉了,放在平日倒不打紧,可她还赶着去赴魏太后的晚宴呢!可是话说回来,她最近怎么尤其贪眠?若说是夏乏,可夏天都快过去了。
林若秋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匆匆让红柳为她挽一个髻,也没工夫洗脸另涂脂粉,好在两颊有些睡出来的红晕,倒像是天然施就的胭脂,简简单单更加动人。
回到长乐宫中,众人果然已团团坐了一桌子,魏太后见她前来便冷笑道:“今儿不像是哀家做寿,哀家倒像是做客的。”
方姑姑笑道:“太后惯会玩笑的,林美人,您别放在心上,这会子还没开菜呢!”
天气炎热,御膳房的菜都得现做,免得变味,其时尚早,自然不必着急。
林若秋感激的望了这位老姑姑一眼,这才于百忙中寻到自己的位次,假装自然地融入其中。
她的座位距离皇帝当然是有点远的。
林若秋并不想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无奈楚镇偏偏要拉她说话,“林美人,可是有何事耽搁了?”
也许楚镇的意思是帮她解围,但这却令林若秋愈发尴尬,她只得红着脸支支吾吾的道:“劳陛下记挂,妾只是有些贪眠,才睡得迟了。”
楚镇点点头,“那以后可得注意些。”
林若秋乖觉的应道:“妾知道了。”
钱婕妤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却在接触到魏太后冰冷的目光后,那笑便僵在脸上。也是,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此举总归是对太后不敬,她们怎能陪着发笑?
无奈皇帝已经发话,此事便算过去了,谁若还揪着不放,一定会遭陛下嫌弃的。没人敢冒这个险,为着奉承太后却得罪皇帝,这买卖并不划算。
魏太后不免有一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错觉,几时没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了?自从昭宪去后,她的人生可谓顺风顺水,如今却仿佛昭宪再度活转来,再度成为她前路上的阻碍,还抢走了她的儿子。
方姑姑劝道:“太后,您该少饮些酒,仔细醉倒。”
魏太后不听。
林若秋如同鼹鼠般窝缩在座位上,总觉得楚镇的目光频频向这边张望,想必一定是留意到她脸颊的酡红。他大概以为自己出来得太匆忙,才涂坏了胭脂,其实那不过是侧身躺了太久,肌理天然沁出的红色而已。
算了,博君一笑也算本事,林若秋也就自暴自弃地不做辩解,任由她误会去。
安然的座次与她是挨着的,悄悄从桌子底下同她咬耳朵,“姐姐,你上哪儿玩去了?也不叫上我。”
林若秋不得不同她解释,自己的确是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哪儿也没去。
安然不信,“你骗人。”
林若秋只好叫来红柳为她作证。
红柳含笑点头。这丫头性子老成持重,反而更受安然信任。安然听说她歇晌竟歇了一个多时辰,不禁瞠目结舌,“这也太久了,姐姐,我听说有身子的人才这般贪眠呢!”
林若秋连忙捂上她的嘴,亦且哭笑不得:这丫头真是疯魔了,一天到晚将身孕挂嘴边,被人听见还以为她肚里揣了个金元宝,立马就能在宫中横着走呢!
她匆匆警告道:“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因往安然嘴里塞了个鸡腿。
小姑娘果然消停下来,人生在世,唯美食不可辜负。
林若秋看着满桌子菜却有些兴致缺缺,她素来自诩胃口惊人,近来却常有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感慨,大约是中午那碗长寿面吃得过饱,现下还没消化完,果然跟做姑娘的时候不能比了。
她这厢神情懒懒拨动筷子,那厢却有人密切留意她的举动。楚镇招手叫来魏安,指着面前一碟白玉蹄髈,“把这道菜给林美人端去。”
他对于林若秋爱吃的菜色寥寥有些印象,正好这碗蹄花就在眼前,他自己也不动它,只管借花献佛。
皇帝赐菜与太后赐菜的性质是一样的,不过赐的什么菜就很耐人寻味了。如魏太后那碟腰花给猪吃都不要,白玉蹄花却是人人都爱吃的,一时间不免纷纷对林若秋投去欣羡的目光。
魏太后则暗暗恼火,她年纪大了,喜欢软烂鲜甜的食物,结果皇帝问都不问她就拿去赏人,还是赏给那女人,这不是明摆着没将她放在眼里么?
奈何楚镇虽是她儿子,但更是皇帝,魏太后不便开口驳了皇帝的面子,且为一道菜计较更失气度,只得再度饮下一口闷酒。
林若秋接触到四座虎视眈眈的目光,难免有些胆战心惊,心道皇帝这不是存心给她拉仇恨么?秀恩爱死得快的道理难道没听过?
可被这许多双眼睛盯着,林若秋亦是骑虎难下,皇帝赐菜更不能一口都不尝,林若秋只得将头垂得极低,“谢陛下。”
接着便轻轻咬了一口蹄髈。但她此时实在是没什么胃口,也就很难摆出享受的姿态。
魏太后瞧着反倒舒坦了些,可见林若秋不光是不给她面子,她连皇帝的赏赐都敷衍得很——这女人是想上天吗?
这还没完,林若秋还未来得及将肉块咽下肚去,又是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喉头直冲上来,她猝然离身,扶着墙壁大口干呕起来。
魏太后勃然大怒,“胡闹!哀家的寿辰你竟如此作态,是何居心?”
正要命人将这胆大包天的贱婢捉来审问,楚镇却抬手将其拦住,正色道:“母后,且等等再说。”
谢贵妃留神看了半日,面色惊疑不定,“林美人这模样倒像是生了病,陛下,您该请个太医来瞧瞧。”
楚镇微微眯起眼睛,他心内有一个猜想,只是不好说得。罢了,还是请太医瞧过再说,遂颔首同意谢氏所请。
长乐宫中就有一位值守的柳太医,原是负责照料太后起居的,闻听消息后匆忙赶了来。
林若秋早已被众人搀扶到一张软榻上,方才吐了半天没吐出什么,倒弄得她精疲力竭,如安然等自然担心她生了急病,至于钱氏等人,则巴不得她生了急病好速速西去,众人的想法原是相反相成的。
柳太医验过脉,脸色却有些惊疑不定,似欢喜,又似惊愕,竟愣着说不出话来。
楚镇焦躁问道:“林美人究竟身染何恙?”
柳太医伏地磕了个头,惴惴答道:“微臣不敢确定,烦劳陛下再请黄大人前来,与微臣一道诊治。”
这样子便已有了七八分真,楚镇按捺住心头狂喜,沉声道:“那就去请黄松年过来。”
想着其他人前去那老东西多半还要称病,虽着意叮嘱魏安,“你亲自前往,务必要将黄松年带来。”
魏安情知此事的重要性,自然义不容辞,简单捎上令牌就匆匆出去了。
余下殿内诸人则陷入寂静之中,俱有些摸不着头脑,林若秋这是犯了哪门子的冤孽,难不成真是命里无福快要死了?那可真是老天开眼。
魏太后是经历过的人,倒隐隐猜出些究竟,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看见皇帝那副凝重面容,到底还是选择沉默。
黄松年生来是个闲不住的人,虽然对外报了病假,并不肯立刻归家休养,仍旧悄悄躲在太医院内,教导徒弟各种捣药之剂。
徒弟取笑道:“今儿是太后娘娘的千秋,人人都想着凑分热闹,您老人家怎么到这里躲清闲来了?照我说您老就是胆子忒小了点,若您能拿出点胆量,哪还有柳成章什么事?柳成章可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红人。”
黄松年剜他一眼,“去去去,你懂什么,你以为长乐宫的差事是好当的?”
他不过三五不时的被魏太后叫去,已然觉得夹缝里难受,柳成章日日夜夜陪在那老妖婆身边,他倒不信能活得坦然。两人都在先帝宫里当过差,可黄松年性子谨小慎微,只管看病,从来不掺和嫔妃间的密谋,当初的昭宪皇后若不是皇后,他也未必会被拉拢。柳成章却不同,当初魏太后这条路子虽是他自己选的,可魏太后手上沾了多少血,谁能料到清楚?柳成章当初固然借着魏氏飞黄腾达,如今魏氏已然坐稳高位,只怕过河拆桥的日子便不远了。
还是他现在好啊,别看他这个太医院院判过得如缩头乌龟一般,说出去谁不是尊尊敬敬的?到他这个岁数,功名利禄都是虚妄,好歹攒些阴功,下辈子仍托个人身,做个走方郎中逍遥快活也好,可别再进宫了。
就是眼前这小子令他发愁。黄松年看着疏懒毫无志气的徒弟,总觉得有生之年都无法教得他成器,岂不糟蹋了毕生所学?况且,谁知道他还有几天可活,没准哪天皇帝一怒之下就将他砍了,但凡后嗣无继的帝王,不是走向暴戾,就是走向毁灭,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黄松年忧愁的叹了一口气,正要继续为徒弟讲解,忽听砰然一声响,大门豁然被人推开。
魏安风风火火的闯进来,一手夹着拂尘,一手便要将他拖走,“快随我来。”
黄松年唬了一跳,这是抄家来了?还是皇帝终于对他动了杀心?
徒弟亦看出情势不好,忙上前抱住魏安两只靴角,哭哭啼啼的道:“别捉我师傅,要抓就抓我好了,我愿意一命抵一命!”
黄松年听着深受感动,且又有些怪:啥叫一命抵一命?他又没杀人犯法!
魏安瞅着这师徒俩个可劲表演,深感纳闷,“你俩以为在台子上唱戏呢?不过请你师傅过去验个脉,你就在这儿鬼哭狼嚎,你俩不会是做贼心虚吧?”
“这个真没有,我和他都是清清白白的。”黄松年生怕受到误会,连忙做出辩解,一面却咦道,“给谁请脉?”
“自然是林美人,之前三请五接的,您都不肯去,这不,陛下只好让我亲自过来请了。”魏安皮笑肉不笑道。
也亏得他为人机警,猜到黄松年未必舍得家去,这才先到太医院来走一遭,免得白费气力,果然就逮了个正着。
他一壁搀扶着黄松年那把老骨头,一壁叹道:“其实柳成章柳大人已经看过了,倒说什么不敢确定,非得请您过去,否则何必这样费事……”
殊不知黄松年根本没听进去,此刻他心中已然掀起惊涛骇浪:若是他料得不错,那林美人想必已经……柳成章人品且不论,医术还是信得过的,之所以拉他下手,也是觉得这事情太过匪夷所思罢,毕竟陛下的身子都……
长乐宫中众人已等了有数盏茶的功夫,各自脸上都显出不耐烦来。
钱婕妤忍不住压低声音同身侧埋怨,“她以为她是谁呀,又是赐菜又是请太医的,合着满宫里都围着她转好了,难为陛下竟肯依着她,真是鬼迷心窍!”
高思容并不搭理她这番混账话,只默不作声盯着软榻上的女子。她虽然也不喜林若秋,但这女子的运气也实在太好了些,入宫即得盛宠,自己和魏雨萱又都先后败在她手下,已经不能单单用巧合解释,倘若说世间真有妖孽存在,她相信林若秋就是那个妖孽,再不然就是妖孽的转世。
楚镇则神色紧张的在一边嘘寒问暖,一会儿问“要不要喝点水”,一会儿说“朕看你流了许多汗,不如拿帕子来给你擦一擦”。
林若秋都快被他逗乐了,而楚镇这副模样又难免被她过分解读,难不成自己真得了绝症,马上就要死了?
想到此处,林若秋身子不禁略僵,几乎便想冲口问个明白。
好在魏安很快就将黄松年带了来,楚镇不让他行礼,只急遽说道:“快来看看林美人的脉象。”
众人早自发自觉的让出一条道来。
黄松年低垂着头快步走过去,避免接触魏太后噬人般的目光:哎,他这副年纪还是偏健朗了些,早知道就该狠狠心给自己下点药,好看着衰弱点,这下老妖婆肯定猜到他在装病了。
好在魏太后并非今日的焦点,黄松年暂且不去管她,径自来到榻边,也顾不得男女之大防,抬起林若秋的手腕就将食中二指搭上去。
楚镇屏气凝神问道:“如何了?”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声音中的微微战栗,可知这结果对他而且多么重要,但愿是欢喜,却更害怕是期待落空后的失望。
黄松年微微阖目,并不作答。
众人不免暗骂这老东西验个脉都鼓弄玄妙,都什么关口了,还这般吊人胃口有意思么?
好在黄松年并没吊太久,须臾就将二指松开,沉声道:“林美人她……应该是有身孕了。”
一言既出,四座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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