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雪地里说了半天情话, 饶是楚镇身子骨再健朗,也不禁嗽了两声。林若秋这时才意识到他那件大氅披在自己身上, 当然受不住冻, 忙道:“外头风大, 咱们快回去吧。”
这个回当然是指琼华殿,她今日绞尽脑汁费这么一出,不拉到人是誓不罢休的。
皇帝却还惦记着孩子们的愿心,“鲜鱼羹呢?”
“人都走了,您还说什么鱼羹呢?”林若秋顺势挽起他的胳膊,引着他往回走。
楚镇往茫茫冰面上看去, 果然一个人影都没有——那几个小鬼倒也识趣,知道父母亲在亲热, 就不来煞风景了。
林若秋道:“您别替他们着急, 活鱼我已备好了,剖肚开鳞,回去用油一煎,再拿到滚水里煮, 汤色奶白奶白, 鲜得很呢。”
就算孩子们真起了馋劲,她也不可能让皇帝亲下湖中破冰求鲤的,他可是一家子的主心骨,怎么能有半点损伤?故而林若秋早早就安排好一切,专程来这里守株待兔,倘若皇帝不肯上当, 她哪怕化成一块望夫石也要将他等来,她有这样的决心。
好在,皇帝的心一直很软,就算他真是一块寒冰,林若秋凭着满腔热忱也得将他融化,此时此刻,她仿佛蕴满了柔情与力量,无坚不摧。
回去的路上,魏安望着前头两人相依相偎的背影,忍不住朝红柳嘀咕,“常听人说床头吵架床尾和,这还没到床上呢,两人就已和好了,皇后娘娘可真有本事!”
红柳瞥他一眼,慢悠悠的道:“你没听说过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么?”
魏安肃然起敬。
琼华殿四处生着暖融融的火盆,为怕那座冰山融化,林如秋让人重新收到地窖里去,这厢又让人端了炖得热热的鲜牛乳来,又有新烘熟的栗子,一一奉于皇帝身前。
楚镇怪异的瞅她一眼,“你这里吃的倒很丰盛。”
林若秋心虚地别过头,“小孩子嘴馋,多备些也是应该的。”
其实是她自己有个坏毛病,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吃东西,总觉得事情坏到这个地步,除了口腹之欲,她还有什么能得以消遣的?唯有满足一下自己的胃。
好在,如今已然雨过天晴,她也不必吃成一个大胖子。
楚镇静默片刻,拉着她的手,“其实朕这段时日也是食不知味。”
林若秋怔怔看着他,一滴泪倏然将要落下来,她忙轻轻拭去。
两人干坐了半日,楚镇轻轻笑道:“算了,不说这些了,是朕不该无端疑你。”
“不,是臣妾未能早早认清自己的心意,才让陛下起了误会。”林若秋低声说道,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勇敢。可有些话若不及时说出来,等到失去的时候,或许为时已晚,唯有抓住眼前,日子才不算白过。
楚镇在她额头烙下一个滚烫的吻,算是为这段日子的僵持画下句点,又和她说起处置李家的事,“忠勇侯已被朕下旨流放,可是你姐姐……”
林若秋忙道:“公是公,私是私,陛下秉公办理就好,臣妾与家中绝不会有怨言的。”顿了顿,“况且,她自己也愿意。”
在百般求情无果后,那位忠勇侯夫人竟主动提出随丈夫流放西疆,这一点连林若秋都未预料——她再想不到林若夏对李海居然是真心!难怪常听人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像李海这样好大喜功而又心狠手辣的男人,居然也有人将其视为终身伴侣。不管林若夏是恋慕李海那张脸还是欣赏他的内在,林若秋都只能成全她,某种意义上,她也算求仁得仁了——李海落到如今收场,狂蜂浪蝶再与其无缘,能够风雨同舟不离不弃的,唯独林若夏一人而已,或许她会更加放心守着夫婿了此残生。
楚镇将剔了刺的鱼肉放到对方碗中,又看着林若秋道:“经此一事,朕觉得宫里实在不宜太过热闹,人多了,心思也就多了。”
林若秋不解看着他,“陛下的意思是……”
楚镇面色云淡风轻,“朕想遣散后宫,让她们各回各处,只留咱们一家子便好。”
李蔷的事着实给皇帝提了个醒,纵使此女对他曾有过一腔爱慕——他也是最后才知道这点,可李氏的所作所为,无不是以爱之名行伤害之事,尤其牵涉到他的儿子们,更令皇帝觉得不可饶恕。宫里断不能再出现第二个李氏,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皇帝也不能冒着险。
林若秋深知,身为皇后,她本该劝阻皇帝这般近乎儿戏的举动,可不知怎的,她却下意识点了点头,“好。”
她本就是一个私心过甚的人,自然犯不着扮什么贤惠,就让她陪着皇帝任性这么一回罢——他们或许不是一对贤明的帝后,却是世间最投契的一对夫妻。
未免李家留在京中坏了皇帝过年的兴致,腊月之初,刑部的人就封锁了李家大宅,继而便如驱逐牛马一般,指挥他们出城门向西行去。
林耿心疼女儿,亦恋栈女婿权势,本想让林若秋帮忙求求情,亏得王氏提前灌醉了他,才没让他闯进宫来胡闹。
林若夏倒是不哭不闹,反而规规矩矩地在临行前来宫中谢恩,大约知道途中不会好过,求不求情的另说,至少不能再得罪人。看在她这般懂事的份上,林若秋也就额外开恩,命人加赏了些冬衣银两,不然正赶上飞雪漫天,一行人怕是都得冻死。
林若夏千恩万谢离去,林若秋知其再与京城无缘,心中固也遂意,唯独林耿这老糊涂时不时的添乱,令她颇为不满,林若秋便抽空对皇帝说了此事。
楚镇想了想道:“你父亲年纪也颇大了,待明年春时,朕让他告老还乡罢。”
林若秋忙叩谢圣恩,一块大石终于放下,林家有林从武在朝中卖力就够了,林耿的确也到了快退休的年龄,让他安安分分待在家中反倒更好,总好过他仗着权势在外头作威作福,坏了外戚的名声——没了官职,王氏管教起他来也会更得心应手些。
剩下的便只有遣散后宫这件事,皇帝当时虽言之凿凿,林若秋却已然可以预见,操作起来定会颇有难度——这些女人本来也不为接近天颜,因着家中期许的缘故才得以进宫,怎舍得就此放手?
然则出乎林若秋意料的是,她召集众人略微提了两句,就有将近七成的人爽快答应下来,至于剩下的三成,则是因家中经济条件较为窘迫,担心衣食无着,林若秋于是向她们保证,每人离宫之时,都会由尚宫局奉送黄金百两,外加田亩商铺之类的文书若干,定不会令她们冻馁至死,此外,皇帝也广施恩谕:若是愿意另觅终身的,他也会让礼部的郎官帮忙穿针引线,玉成其事,绝无拦阻。
几道旨意下来,众人喜孜孜的便都答应了。
林若秋望着骤然间变得热闹非凡的琼华殿——络绎不绝的人流,都是来领抚恤金的——忍不住朝红柳道:“她们就没有半点留恋么?”
红柳无奈望着天,“娘娘,纵使留下来,她们又能做什么呢?争宠争不过您,还得处处受宫规约束,倒不如出去逍遥快活呢。”
林若秋一想也是,她可真是当局者迷了,不过这些人里头竟没一个对皇帝抱有痴情,固然也属她们明智,可林若秋想想却觉得楚镇怪可怜的。那么,从此以后,就由她来好好爱他吧,毕竟这宫里就剩他们两个互相扶持了。
她觉得整颗心都变得充实安稳起来。无论多少风雨,都再也撼动不了他们的缘分。
安然离宫那日,林若秋亲自到城门去送她,看着她如往昔一般清明澄澈的眼眸,深感岁月对这个女孩子分外优待。不过,像她这样蕙质兰心的生灵,本就不该留在宫中压抑天性的,合该有更好的去处。
安然用力搂了搂她的肩膀,鼻腔里带着微微哭音,“姐姐,我以后还能进宫看你吗?”又可怜兮兮地望着她,“若是我父亲催逼我嫁人,我就只好到您宫中来躲一躲了。”
林若秋忍俊不禁,“当然可以,不过我觉得安伯父并非那样的人。”
况且,别看安然这时候矢志不嫁,再过几年说不定就改变主意了。她毕竟还年轻,还未尝过爱情的甜蜜滋味,这世间的某个角落,或许正有命定之人在静静等候着她。
安然扁了扁嘴,“嫁人有什么好?我才懒得操持家业呢,只要有吃有喝,闲时来跟姐姐和公主说说话,我就很满足了。”
林若秋拂去她肩膀上一片落叶,莞尔道:“你当然能见她,将来那孩子的婚事,指不定还得你多多帮忙呢。”
安然一听便来了精神,她虽不乐意经历生儿育女的辛苦,为别人做媒却是无妨的,当下打包票道:“这个不难,无论公主何时来我府上,我一定恭候。”
说罢,便使劲朝林若秋挥了挥手,跟着引路的太监去往宫门口停驻的马车——她的行李已先一步运到车上了。
林若秋看着那女孩子一步三回头地眺望,心中固也依依不舍,却也只能报以微笑,只觉怅然若失。
这宫里,到底要冷清许多了。
不知何时,楚镇却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牵着她的手定定道:“朕在这里。”
林如秋握紧那只微有薄茧的大掌,眉梢渐渐舒展开,“我知道。”
唯有这个人,是绝不会离她而去的。
对他而言,她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