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门之后,屈老夫人在留听阁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即便刘理表现的情态再谦卑再客气,屈老夫人也依旧渐渐烦躁起来。
从留听阁的二层远望,能看见宋府的主路,屈老夫人站在窗前,目光一直不曾离开过那里,直到她看见一个身影匆匆闪过
一个身着司礼监大红袍的太监,负手疾行,带着一贯的凶恶的气焰,快步穿过宋府中轴线的那条石道。
在那人身后,跟着两队随从,大约有十来人,众人紧随其后,阵仗威严。
尽管这身影在掩映的树林之间只闪过了匆匆一瞬,但老夫人看清了那人的侧脸
是袁振。
不会有错,为首的太监是袁振那个专事报凶的司礼监秉笔太监。
望着这一幕,屈老夫人已经完全原谅了宋家父子的迟来。方才的烦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隐隐的担忧。她站起身,从留听阁的二楼下到院子里。
屈修先前已经在二楼的桌椅上打起了瞌睡,听见母亲下楼的声音才一时惊醒,紧跟着跑了下去,一道站在院门口等候。
不多时,宋氏父子果真穿着官袍就过来了,一见屈老夫人竟是站在院门口等候,宋伯宗连忙加快了脚步。但他毕竟已经是一把老骨头,即便是加快了脚步也依然前行缓慢,只是身体摇摆的幅度大了许多,一旁的宋讷怕父亲摔跤,连忙一把搀稳了父亲的手臂。
“贤妹!”宋伯宗带着几分感慨的语气,远远地喊了一声,待走近时,神色才有几分肃穆起来,“……怎么憔悴成这样了。”
“那就要问问这个不肖子孙了。”屈老夫人瞥了一旁的屈修一眼,“要是这孩子能有讷儿一半省心,我也不至于整日为了家中的事情操劳。”
“不要这样说,修儿也是好孩子。”宋伯宗连忙道,“宝林他……可还好啊?”
“宝林一切都好。”屈老夫人用同样苍老的声音答道,“最近又排了一出新戏,都六十多的人了,还跟着戏班一起磨戏,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宋伯宗笑了起来,摇头叹道,“这才活得潇洒啊,早早卸了担子,去过想过的日子……这种福分,我是羡慕都羡慕不来。”
宋家父亲和屈家母子一道往留听阁里走。
“从去年中秋之后,我就没怎么再见过宝林了,哎……”宋伯宗颤颤悠悠地叹了一声,“虽然知道他现在只是挂职,并不用来处置实务。但身边少了这么个说话的人,也确实是会觉得寂寞。”
“父……父亲……不……不……不必……觉得……寂寞。”一旁宋讷磕磕绊绊地开口,但他的表情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调侃笑意,“您……您要是……想……想……想……找人说话,儿子……陪……陪您说上三……三天三夜……也……也不累。”
宋伯宗哈哈笑起来,也抚须打趣道,“你是不累,为父听着都累。”
众人一时都笑了起来。
宋讷是宋伯宗唯一还活在世上的孩子,也是他最小的孩子。宋伯宗已然八十高龄,但宋讷也不过四十出头而已。宋讷人如其名,自幼便带着严重的口吃。
不过宋伯宗当初会给孩子起一个单名“讷”,实在饱含深意因为他的大儿子就是因为一场口角,被几个暴民用铁叉当场捅穿了肚子,而二儿子活到十几岁,舌根下长了一颗瘤子,整个人迅速地消瘦下去,瘤一破便很快去了;
所以当命里的第三个孩子出现时,他只盼望这孩子千万不要再因为口舌之故殒命,这一个“讷”字,既取讷言敏行之意,又隐隐含着“惟愿孩儿愚且鲁”这样完全相悖的愿望。
宋讷虽然口齿不清,可宋伯宗全然不在乎,甚至觉得这是孩子得了上天垂怜的证据。而宋讷后来也果真没有让父亲失望,他言语失利,但在揣摩建熙帝的旨意上却有着常人不及的天赋,故而踏入仕途不久便深得建熙帝的喜爱。
宋讷入阁时年纪还不到二十六岁,是大周内阁历代阁员中最年轻的一个比当年张守中入阁时还要年轻三个月。父子二人深孚圣心,把持朝政多年,门下生徒遍布朝野,所谓根深蒂固、盘根错节也不过如此了。
屈修自幼与宋讷相识,起先见他口齿不清,并不将他放在眼里,等后来看到宋讷官运亨通,又只能暗自眼红他有一个好爹。
虽然两家关系很好,可屈修管着宫里的膳食,实在是没什么能和宋讷青梅煮酒论英雄的话题而且就宋讷那条笨舌,他也从不和人论这个。
两人最大的爱好就是一起结伴去朝天街的花街柳巷,宋讷最爱纵容马车横冲直撞,看着两侧人群惊恐避让,他则在车马中大笑不止那哭号与惊叫听起来实在痛快,比美人儿的笑闹还要让他着迷。
几人谈笑间又来到了留听阁的二楼。
风吹过池塘中的新荷,将二楼的木窗吹得轻轻作响。
留听阁这里,比深宅大院更适合谈论机要之事这里四面环湖,视野开阔,无遮无拦,只要在湖畔布下守卫盯梢,外间便几乎没有能藏身的地方,而二楼的天顶结构又极为简单,一眼望去毫无死角,一切尽收眼底。
在这个地方说话,是从来不必担心隔墙有耳的。
“方才,我看是袁公公来了府上。”屈老夫人先开了口,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担忧,“阁老是有了什么麻烦?”
宋伯宗脸上浮起几分无奈的笑意,他犹豫了许久,才道,“罢了,也不和贤妹瞒着了。”
屈修连忙问道,“皇上是为东林寺的事情发怒了吗?”
宋伯宗摇了摇头,“几间寺庙罢了,烧了也就烧了,有什么关系……皇上不会为这种事动怒的。”说着,他看向屈老夫人,“是……令郎给皇上写了一封奏疏。”
“令郎”二字一出,屈老夫人的身体便略略僵住了,“……是说胜儿?”
“对,常将军。”宋伯宗又叹了口气,“他说今年秋后,金人部落会有一次大的侵袭,北境整条战线需要提前做好准备,但……军中储备的粮食,只够再吃一个多月了。”